林月見這姑娘固然不容小覷。便是高興極了難過極了,心底卻一片澄明。若是換做我自幼在顛沛流離中長大,錯愛了不該愛的人之後又被夫君拋下,那我鐵定會在極致的憤怒與不甘之中將那些個拋棄過我的人麵前驚慌失措。
可是林月見沒有,她隻是淡淡笑著,輕飄飄的聲音還帶著南國特有的軟糯:“你隻是,不再願意與我走到白頭罷了。我沒什麼不開心的。世間的好男兒千千萬萬,我是萬不會因著你或是蘇以歸就死了心的。隻是李君同,你若想要我離開,便給我一紙休書吧--如此也方便我再嫁。”
李君同愣了愣,過了許久才緩過神來。手慢慢摸上腰間,哪那裏有紅色綢線編織而成的同心結,同心結合而為一的那一瞬,兩粒玉珠也並在了一處,由右向左讀過去:月見,正是楊強倔強姑娘的名字。
他多想將她拉入懷中,告訴她一切不過是他的口是心非。可是小道士的話一遍一遍響在耳邊:“萬世皆空,該放手時莫要強求。”
可是叫他硬生生的放了手,又哪裏不是在強求?
林月見將手中錦帕展開,裏頭好巧不巧也放著一枚同心結,
然而隻覺一陣浮光掠影,轉眼之間跳躍的喜燭落下燭淚。而一旁用來取暖的炭盆邊上,同心結迅速被高溫灼傷了樣貌。李君同看著小院盡處黑發紅衣的女子在凜冽寒風中瑟瑟發抖,脊背卻挺得筆直,像極了三四年前的她。
李君同突然端起了紅燭,不顧高溫的燭淚落在手上能輕易燙傷許多人。他大步越過幾張淩亂的桌椅,在炭盆前麵蹲下身來,赤著手便去救那炭盆中已漸漸看不清原本模樣的同心結。燒焦了的同心結好比他手上那一道寬大的疤痕。
然而玉珠的料雖然並不好,然而耐高溫的程度卻絲毫不亞於黃金。兩粒珠子在長著戲繭的摩挲下慢慢轉動下露出原有的麵貌。
珠子上頭同樣刻了字,隻是與李君同求來的那一個很不一樣,一個君,一個同。
君同君同,是願與君同,還是同君共看千秋月。
李君同山上那件由新嫁娘親手製成的喜袍悠悠垂在地上,胸前更是被一片水澤浸潤。
“月見。”這一幕遠遠過去,而我聽見悠悠的哀傷的一絲歎息。
從前遊曆柏城,凡是說道林月見必定會有人扯上蘇以歸。但若是提到李君同,大多數人會鼻孔朝天微微一哼,不屑道:“不就是那個負心漢麼?有官品沒人品的渣男。”
然則此情此景,使我不得不再歎一句紅塵千般重,真相更在飛塵中。所有的故事,在你以為它就快要結局了的時候,忽然冒出嶄新的一些線索,叫人再也猜不出到底哪一個結局,才是一早寫好的那個。
就像我萬萬猜不到李君同在對林月見說過那些說不上決絕但也絕對沒有溫度的話過後,竟然真的能夠按捺住心裏千般萬般的不舍不忍,再不去見她一眼。
當然,所謂的見,是指雙方都互相知曉彼此的會麵。
那本是他摯愛的女子,若是換做從前,他不舍得看到她受一丁點兒委屈。更遑論親自將她推入萬丈深淵。
可那也是從前了。
歸元寺嫋嫋鍾聲總在一晨一昏響徹全城。一響一停,帶過數日璀璨光陰。
李君同再也不願對著銅鏡,鏡子裏的人麵色蒼蒼,眉間已生了不少皺紋。然而有時他又不願那般混沌地過活,偏偏坐在鏡子跟前愣愣出神,一坐三兩個時辰。
他不知道自己的作為是對是錯。但他想,月見是那樣倔強的姑娘,在感情上從來就沒有藕斷絲連過。從前她對蘇以歸是這樣,對自己,也該是這樣。
他想,她現在恰是雙十年華,甜美得一如柏城年年絢麗的桃花。沒了一個他,自然會有千千萬萬個“他”來成全她的餘生。
也成全,自己的一番辛苦設計。
可是天底下哪一個女子,不願與一人偕首終老呢?
柏城的桃花,又開了。
春季的柏城仍然多雨,迷迷蒙蒙纏纏綿綿,像是江南女兒的繞指柔情,能化出三千惱人情絲,自此放不下看不得。
若是去歲那場雨,也下在春季,未曾釀出那場洶湧洪水,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