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何謂世間(2 / 2)

其實止桑昏迷的時刻遠遠多過清醒,他不記得自己說了那句話後昏了多久。隻記得醒來後,入目是帳篷幹淨的頂,眼光往旁邊兒一轉,看見自己黑光鎧被洗幹淨了,光潔如新。

他叫了兩聲親兵的名字,片刻,有人掀了帳篷的簾兒進來,卻是一張陌生的臉。陌生的臉上掛著敬佩與惋惜:“將軍,他送你到營地的時候已經不行了,武侯派了頂尖的軍醫看顧他,可他……去了……”

止桑一隻手從被子裏伸出來擱在額頭上,他閉上眼,語氣似乎很淡漠:“知道了,你下去吧。”

邊關多陰雨,不利於傷者修養,兼之止桑是重傷,更不能在渠水邊上待下去。武侯來過好幾次,勸他回魯王都或者別的什麼地方把傷養好,他卻總是麵帶不屑,開口隻一句帶著刺兒的話:“那一日,如何遲遲未至?”

武侯捧過藥盅:“為了贏。”

“為了贏,所以要我們死?”

“你介意?止桑,戰場上哪有不流血不犧牲的。行軍五年,即便你還是個小孩兒也沒打過幾場打仗,也該明白戰鬥就等於死亡。我們為了贏而打仗,而結果我們當真贏了。單是這一個結果,我們的傷亡便應該被忽略不計。魯國上下,就會認我們是英雄。”武侯把藥盅放下,換了一瓶上好的金創藥在手中。

止桑咳了兩聲,胸口刀傷處有血浸出。他思考了很久,終是開了口:“其實止桑所想與武侯別無二致。戰鬥買就是為了勝利。止桑隻是不明白,武侯既然定的是個調虎離山計,又如何告訴止桑你唱的是一出甕中捉鱉?”半晌,又低了聲音,哀傷道:“我聽說破葫山穀一戰後,你下令讓人一把火燒了整個山穀。你是我的父親,就沒想過我還有可能活著麼?父親,若是沒有那個親兵,我怕是要死在你點燃的大火之中了。”

武侯抿了唇,隻為止桑抹金創藥。待到藥抹完了,武侯站起身:“你如何看這世間,一片黑還是一片白?止桑,這話我不問你第二遍,也不求你給個答案。等你想通了,就派人來找我,我送你回王都養傷。”

這世間如何?是黑是白?非黑即白?

這問題很是刁鑽,止桑一時根本悟不透。身子反反複複,卻是怎麼也好不起來。

世間如何?濃烈的黑或是光亮的白?

止桑忽然記清了自己被挑下馬的那一刻忽然闖進心裏的小女孩,她仰望自己的神情和叫“哥哥”時的語調,軟軟的糯糯的,像是哀求更像是祈盼。那個女孩兒,是叫做阿淑吧。自己這短暫的十五年,從她出現過後,就隻剩一片紅了。

那紅是血一樣的紅,堆在一處很有些嚇人。可是血堆得太多會如何呢?血會凝固,凝固之後的顏色近黑。

所以自己這一生的底色,是帶著血氣兒的黑?

止桑覺得窒息,空氣中似乎漫著一股子血腥氣兒。他閉上眼,眼前一片漆黑,漆黑中似乎有飄渺雲煙,雲煙經風一吹,化作奇形怪狀的鬼怪,緊緊跟在自己身後。鬼怪似乎通靈,自己走到哪裏,它們便跟到哪裏。止桑在黑暗中摸索,卻怎麼也找不到正確的逃亡之路。

定下心來問自己:鬼怪從何處來?

答案是心。

心中的惡與懼從何處來?

從……阿淑的死。

是的,一切都祁玉四歲那年的冬天,他見到一個叫做阿淑的小女孩兒,那女孩兒和他長得很像,管他叫“哥哥”。他剛對著小女孩兒感到好奇,這小女孩兒死了。

阿淑。

止桑忽然恐慌起來,縮在被子裏瑟瑟發抖。他想起了阿淑的大眼睛,她的眼睛裏映著年幼的自己:“哥哥。”又或者自己怕的不是這雙眼睛,而是十歲時候的假山後麵,他聽到長公主對莊公說:“王兄,當年是你把止桑抱給了我,我本來沒打算欺騙武侯。”

是了,他怕的不是阿淑,而是自己並非武侯親生子的事實。因為這事實一旦被公開,他博洋侯府嫡子的身份保不住暫且不提更有可能,這一條小命,都得交付出去。

這樣的擔驚受怕,有幾個少年人經曆過呢?惶恐,不安,懼怕,自幼相伴的負麵情緒,又有哪些人敢說一句感同身受。

止桑覺得自己似乎是在海上漂遊,一個人,一葉扁舟,戰戰兢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