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四 十 四
“噠噠噠”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敲擊著山穀中堅硬的沙石塊,鋪天蓋地傳過來,叩擊在毛澤東心頭,也叩擊在毛澤東的夥伴們——其他政治委員的心頭,連昏睡在炕上的周恩來也被驚醒,欠起上身,側耳凝聽辨析,濃濃的眉毛擰成了疙瘩。
毛澤東最後走出了他居住的藏式榻榻房,他神情平靜自然,朝大夥揚揚手笑說:“別怕,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走,到路口接去,看是哪路神仙降臨。”
氣氛瞬時緩和了很多,大家互相覷覷,心領神會地跟著毛澤東走去。
彭德懷朝司號員揮揮手,司令員吹起了嘹亮的軍號聲,各個山頭山梁,灌木林中出現了許多荷槍實彈精神警戒的指戰員,黑壓壓遮滿小路兩側。他們揮動手中武器,表示已經做好了戰鬥準備。
陳昌奉和警衛連的戰士們,也張開駁殼槍的機頭,子彈上了膛,神情高度警惕地保護首長前行。
馬蹄聲越來越近,在上午的陽光下,一匹匹膘肥體壯的駿馬高大威風,渾身閃著油光亮氣,馬背上的騎士們一色藏青色紅軍軍服,帽簷頂的紅五角星在陽光下跳躍閃爍紅光。
毛澤東看清楚了,騎兵部隊最前麵的是曾任四方麵軍參謀長,現任紅軍大學的教務處長李特。李特是留蘇學生,曾在列寧格勒學習過。人能幹但脾氣暴躁、思想簡單,隻認張國燾不認其他人。他心裏刹時明白了一半,李特率領追擊的不是四方麵軍正規戰鬥部隊四軍和卅軍,而隻是紅軍大學的部分學員,他的神經稍稍鬆弛了下,但還是懸得緊緊。紅軍大學的學員都是從紅軍隊伍中挑選的優秀份子,他們作戰經驗豐富,身手不凡,各個以一頂十,千萬不能小看。紅軍大學是在毛兒蓋成立的,是在原四方麵軍紅學大學基礎上,充實了一方麵軍的幹部團,全名為中國工農紅軍紅軍大學。學員雖然來自一四方麵軍的部隊幹部和戰士,但領導班子卻全由四方麵軍的高級幹部組成,由四方麵軍掌控。何畏任政治委員,李特為教務長,張國燾的秘書黃超兼任秘書長。紅軍大學實際成了張國燾手中又一張王牌生力軍。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得提防著,要沉著冷靜地應付。他知道李特脾氣暴躁,隻能以柔克剛,用水來熄滅烈火。
李特縱馬馳到他們麵前才勒住僵,傲慢地在馬背上高聲斥責:“毛澤東,你為什麼要率領一三軍團執行逃跑主義路線?”
陳昌奉氣憤要拽下李特,被毛澤東用胳膊攔住。毛澤東自然心平氣靜地溫和問道:“李特,我記得你入黨有六七年了吧?”
李特點點頭,又警惕地反問:“這與你的逃跑路線有什麼關係?”
毛澤東笑了:“那你應該知道黨的組織紀律原則了。”
李特啞了,尷尬地撲閃眼睛,一時隻吭哧未說出話來。
“個人服從組織,下級服從上級。你說說,紅軍大學是不是中央軍委下屬的部門?”毛澤東軟軟問道,平靜的語氣裏卻透出不可置疑的威嚴與訓誡。
李特凶狠地瞪著毛澤東,卻乘乘地從馬背上下來了。
毛澤東厲聲:“你睜大眼看看,站在你麵前的軍委副主席有幾位?”
李特不得不敬禮,但依然繃住臉吼道:“我堅決反對你們的逃跑主義路線,大夥說,是不是?”
尾隨而來的紅軍大學學員們響應他的吼聲,高喊口號道:“反對逃跑路線,堅決南下方針。”山坡上彌漫起此起彼伏的口號聲,長槍短槍也高高舉起,陽光下槍身反射出刺目的光芒,增加了一層殺氣騰騰的氣氛。李特也拔出了大左輪手槍,扳開了機頭。
毛澤東走到山坡高處,手往下一揮,紅大指戰員的口號聲停了。
他炯炯有神的目光威嚴地逼視著,掃過了對峙的兩麵:“若果你們承認自己是光榮的紅軍戰士,就把槍收回去。”
陳昌奉為首的警衛連首先垂下了槍口,關了駁殼槍槍機。紅大學員也乖乖收回槍,插進了腰帶。李特瞅瞅這頭,撇撇那頭,不大樂意地關住機頭,插進腰間的槍套中。毛澤東又恢複了剛才的文靜和氣神情,聲嗓宏亮地喊道:“我們是神聖的紅軍,是為了解放全人類而彙聚到一塊的,不是嘯聚綠林的山大王。我們的槍口應該對準壓迫剝削階級和反動派,不能對準親兄弟!”
李特氣狠狠插嘴道:“我們來是為了讓紅軍戰士回到正確路線上去,北上死路一條,南下才是出路,跟張國燾主席南下是紅軍唯一出路,你們得跟我們回去!”
毛澤東笑笑:“先不說誰正確誰錯誤,隻有實踐才能證明。我剛才申明了黨的組織原則,那就是全黨服從中央。你們中有特多人肯定是中共黨員,是黨員的舉起手來。”
紅大隊中絕大多數舉起了手,李特也很爽快,很認真地舉起手來。
“北上抗日是中央在兩河口會議上確定的全黨全軍的方針,是黨員,是紅軍就得無條件執行。”毛澤東一字一腔,壓重語氣緩緩講道。
“政治局十三位委員、候補委員中除了左路軍中的朱德、張國燾,還有陳昌浩、周純全等三人外,周恩來、張聞天、王稼祥、博古、鄧發、劉少奇、凱豐、毛澤東都在你們麵前,八比五,占多數,他們都堅持北上方針。按黨內組織原則,少數服從多數,所以,李特你無權強迫中央改變既定方。,大夥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雷鳴般的吼聲在毛澤東身後響起。紅大前來的學員中也有許多人埋下頭不言語,李特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不知所措。
毛澤東走過去,握住李特的手親切說道:“我知道你是一個組織紀律性很強的同誌,你是奉命而來的,是陳昌浩政委派你來勸阻中央和一三軍團的。請你轉告他,我們相處的時間不長,但關係不錯,他是一位無私的、黨性原則很強的優秀指揮員,我很尊敬他。意見不一致,那是正常的,是黨內允許的。想南下的,請便;願北上的,也應該自由,不能強迫南下。至於不願意和中央一起北上的人,可以等一等,畢竟我們是誌同道合的同誌、戰友,我等著他們來會合。”
他頓了頓,振臂高桑吼道:“紅大的同學們,四方麵軍的戰友們,南下是沒有出路的,隻有北上我們才能擺脫困境,發展力量,轟轟烈烈幹番革命事業。願意北上的跟我們走,願意南下的也不勉強,我們可以作為先頭部隊先走一步,去開辟新的根據地,歡迎你們以後來參加我們的隊伍。我相信,一年之後,你們會來和我們彙合的。”
掌聲響起,紅大學員中有的走出來,站在毛主席身後。
李特沮喪地眨巴眼睛,掃了掃附近的山頭,發現山梁、山頭都有荷槍實彈的三軍團紅軍戰士在百倍警戒,便調轉馬頭,一聲未吭,打馬走了。紅軍大學的學員團和跟隨李特來的四方麵軍戰士也蔫頭搭腦地轉身回返。
毛澤東用袖頭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心髒還在喉根“咚咚”直響,脊梁上已經冷汗浸透。真險啊,要是對策不當,憑意氣辦事,去硬碰硬撞火花,那今天的結局就難以設想。紅軍內訌殘殺悲慘場景暫且不談,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會遭到致命打擊。,中國革命的進程不知道會拖後多少年?令他納悶的是,陳昌奉手中掌握著右路軍中編製完整的四軍、卅軍,兵力完全勝過三軍團,他有能力以武力阻止一三軍團北上,但卻為什麼隻派紅軍大學一個學生團和少部分四方麵軍兵力才追堵中央?統共不過幾百人不是個樣子貨嗎?是為了應付張國燾,弄點象征色彩,還是自信能說服一三軍團掉轉方向南下?他百思不得其解。四十年代初在延安整風時他才知悉了內幕。
原來陳昌浩發現他毛澤東率領原一方麵軍的指戰員悄悄北上了。紅軍大學的何畏政委十日晨趕到前總,中央率三軍團、軍委縱隊、紅大中一方麵軍學員北上的消息告訴了陳昌奉。又有四方麵軍中個別將領打來電話給陳昌奉,說中央紅軍走了,還對我們警戒,打與不打?陳昌奉拿起電話聽筒準備派兵力追擊堵阻時,稍稍猶豫了一下手握話筒,轉過臉向前敵總指揮徐向前征求意見說:“出了件怪事,一方麵軍向北開拔了,我們是不是派部隊追上去?”
徐向前臉一沉,正色,毫不遲疑,斬釘截鐵地回話說:“你見過有紅軍打紅軍的嗎?”
一句話嗆得陳昌奉說不出話來,隻是翻動眼珠呆呆盯著徐向前。
就這句話使陳昌浩改變了主意,由武力追擊變成了文明勸導,隻派了不是戰鬥主力的紅軍大學一個學生團和一小部分四方麵軍戰士前來勸阻,使中央紅軍和黨中央躲過了一劫。他衝夥伴們會心一笑,揚揚手說:“走!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不到一個小時,毛澤東便上路了。瓦弄離班佑很近,隻有二十來裏的距離,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陳昌浩改變主意,則能很快派大部隊前來追擊攔阻,那時候再想北上走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他和政治局的夥伴們沒有隨三軍團一起走,而是和警衛人員另選一條通往俄界卻不易被人發現的山間崎嶇小路。
多年以後,他一直為自己處理那場危急的高超鬥爭藝術感到自豪,認為是一生得意之大手筆!沒有硬碰硬地正麵交鋒,也沒有就事論事去爭論僵持,而是剛柔交濟,堅持原則又不失靈活,從組織原則這一軟肋入手,撲滅了李特的凶焰,也爭取了紅大其他學員,立得住站得高巍然不動。而自願選擇的做法又使對方無話可說,隻得灰溜溜回去。
四 十 五
嘉洛快馬加鞭回返,慶幸中交織著遺憾。慶幸的是土司沒有追究他,處罰他,好像沒有發現他是來刺殺魯大昌的,但又似乎知道或者感悟到了其中的一絲聯係。遺憾的是白跑一趟空手而歸,沒有刺著魯大昌的一絲汗毛。怪隻怪丹正總管多管閑事把他押了起來,魯大昌遠走高飛後才把他放出來。
快到中午時分,土司在丹正總管的陪同下來到了土司監獄,土司提審了他。問他趴牆的原由,攜槍的動機。他照給丹正說的又重複了一遍。土司笑了,說:“我倆這是第三次見麵,你記得嗎?”
他當然記得。是他懷著深仇大恨跪到土司跟前狀告魯大昌獨眼營長的也是土司親自審理的。當時聽了土司神色氣憤填膺,脫口詛咒道:“真是天理不容,十惡不赦,該殺改誅。”但談到請求為他撐腰伸冤時,土司卻苦笑,半天沉默不語,最後無奈地撫慰他說:“獨眼營長是魯大昌的愛將,不屬我土司製約,我手長袖子短,顧不上呀。還有,魯大昌兵多勢大,我南傑無法製伏,不敢為這事挑起戰端。這仇恨這冤隻能靠你自己報。”他讓圖登總管拿來了十塊銀洋,親手交給他手中,真摯地說道:“這就算我悼念你阿爸和兄弟的一點唁金吧。你去寺中佛殿添放幾盞酥油長明供燈,請僧侶念念超度經,願他們早日輪回為人身,能過上安寧幸福的日子."他叩頭謝恩,開始了在土司境內的流浪日子。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好幾個年頭,這期間土司不知接觸過多少人,處理過多少事情,但土司過目不忘,還記得他的事情,他不由欽佩起土司驚人的的記憶,還激發起感恩之情。
第二次是在紮尕那祭神競技活動中,他槍法出眾,身手敏捷,力大驚人,得了好幾個第一。土司親自給他獎了活佛加持過的天藍色哈達,一把有鑲銀鏤空精美鞘套的尺長藏刀。
南傑土司和丹正交換了下眼神,特別地審視著他,緩緩說道:“是雄鷹要翱翔藍天,是魚獺要泅遊大海,眼光要放遠點。小人管理不了村莊,碎石盯不進去木樁。憑你的才能勇氣,你是可以幹番大事業的。不過,我不允許你在卓尼土司地盤上惹是生非,聽懂了嗎?”
他連忙點頭允諾。這陣子,他隻盼著早點出去。他明白自己的魯莽衝動,即搶劫魯大昌的商隊,槍殺魯大昌的外甥,已經為土司惹下大禍,得趕緊回去處理——把火籽熄滅在袖筒裏,不然就會給土司惹來麻煩,不是一般的麻煩。是殺魯大昌的親戚,搶魯大昌的不義之財,他不僅坦然,且感到欣慰,總算從魯大昌身上割下一塊血肉告慰怨恨而死的阿爸和弟弟。但令他不安的是自己的行為給厚道仁慈的土司帶來了麻煩。魯大昌知道了會找土司麻煩。所以他急著返回擺平這件事。
他沒有直接去紮尕那村,而是徑奔牧場,去找那幾個囚禁在牧場中的商隊成員。牧場在紮尕那東山梁的一座山灣裏。迭部地區的牧場大都在靠近山脊的高地。岷山山脈高處不勝寒,不長樹木也不長灌木林,隻長草,再往下才是層層疊疊的不同喬木。快到山腳,則成了農田,也層層累累梯級分布。它是擦黑到達牧場的,那是才仁瑪家祖先圈定的帳地。黑毛牛帳篷搭在向陽避風、在草地和灌木林之間的平台上。僅有的十幾頭牛由一位親戚夫婦負責放牧。女的是才仁瑪的外甥女,生下來豁嘴,長大不願見人,找了個啞巴男人,倆人沒有兒女。才仁瑪家就讓他倆在牧場看管牛群,到冬裏把儲存的酥油、奶酪,牛絨牛毛牛肉送到紮尕那家中,再把磨好的青稞、麥子拿過去。年複一年就這樣過著。
帳篷周圍靜悄悄的,隻有犛牛們在檔繩上有一聲無一聲地叫喚。守圈的藏獒“虎子”狂吼幾聲,見是己家人便搖頭晃尾不做聲了。出帳迎接他的隻有啞巴和外甥女,不見那幾個人的身影。
他心裏一沉,急忙跑到一側帳,柳枝編牆的牛糞房前拉開籬笆門往裏探,空蕩蕩的不見一星人影。他慌了,橫眉立眼追問豁嘴外甥女,回答是姨媽才仁瑪放走了。說挺可憐的,他們是無辜者,應該回家和家人團聚。
他眼前一黑,差點跌倒在地,不由心頭暗暗叫苦:這下糟了,他們肯定要先跑到魯大昌跟前去訴說情況。魯大昌肯定不會罷休,會上門來和他嘉洛算賬。而真刀真槍地對著幹,魯大昌人多勢眾武器精良,那是綿羊和野牛的對陣,兔子和雄獅的戲耍,他嘉洛和弟兄們根本無法抵抗,隻有束手就擒,坐以待斃。我嘉洛死了不要緊,可不能拖累了其他兄弟。他不顧啞巴夫婦的挽留,摸著黑順曲曲彎彎的小路往村裏趕路。
萬籟寂靜,隻有家犬偶爾朝空曠的山穀唁唁幾聲。嘉洛下馬輕步叫開門,點亮清油燈盞,劈手就搧了才仁瑪兩巴掌。
才仁瑪眼裏冒金花,頭中起雲霧,手搓發紅發腫的臉頰,懵懵懂懂地斥問:“你瘋了?我盼著你平安歸來,還煮了一鍋臘豬肉等候呢。”
微弱的油燈光線映出嘉洛臉色駭人:兩頰翻滾著朵朵黑雲,眼珠子快要蹦躂出來,瞳仁裏噴放出灼人的火。他銼著瓷色的牙床低聲吼叱:“誰讓你放掉大煙販子的?”
才仁瑪睜大眼盯著嘉洛,仔細審視片刻,才理直氣壯地回話:“你為什麼扣住他們不放?他們也是人,也有家庭,也思念親友思念家鄉。要說有罪,那是魯大昌的罪惡,怪隻能怪領頭的魯大昌外甥。你已經殺了他,為什麼要扣住這些無辜的人,讓他們受苦受罪受折磨,善惡有報,不能胡作非為!嘉洛,你說說,我錯在那搭?”
嘉洛一時問住了,撲閃眼皮,囁呐了下才瞪圓眼珠問道:“知道這樣做的後果嗎?”
才仁瑪朦朦然然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