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 / 3)

“他們肯定不是回自己家鄉和親人團聚。”

才仁瑪恍然:“那……我交代的清楚啊.叫他們趕緊回去和家人團聚,免得家中老人妻兒惦念,我還給每人送了一塊銀元做盤纏用。”

嘉洛苦笑,無奈,語氣放緩:“他們不敢回家的隻有去給魯大昌通風報信。魯大昌會派兵,逼著土司來抓捕我們。”

才仁瑪慌神了,沒了主意:“那,那,咱們趕緊逃跑保命?”

嘉洛搖搖頭:“不能!我不能拋下弟兄們隻顧自家性命。”

才仁瑪也一笑豪爽地,說:“那,我也哪都不去了!和大家同甘共苦,聽憑命運安排。”

嘉洛斜瞟一眼才仁瑪,不置可否地詭笑道:“先不談這個,你不是說煮了一鍋臘豬肉嗎?”

才仁瑪點點頭。

“有新釀的青稞酒嗎?”

“有,兩大缸。”

“好,我去把弟兄們叫過來商議一下,你在這兒準備準備。”

嘉洛說罷,轉身出門叫人去了。

村子裏很快此起彼伏響起了接踵不斷的狗吠聲。

四 十 六

已經是半夜時辰,南傑還沒有入眠的感覺,他睡不著,輾轉反側,腦子裏閃現當天的往事。

送走魯大昌,又審完嘉洛,回到土司衙門,他便著手下一步計劃。從丹正口中了解的情況來看,紅軍是非進入洮岷地區不可。紅軍一軍團已經入駐迭部的達拉溝俄界村,到白龍江河畔也就一二天路程,那麼,自己下一步的對策是什麼?魯大昌那頭已經有綏靖公署派來的特派員巡視檢查,說不定不日就轉道我土司地麵上巡視,得提前準備才好。

他馬上通知圖登叔叔、丹正總管、鄭傑參謀來他處開會,如此這般吩咐安頓了一番,讓他們迅速分頭去落實。他明白紅軍給他的時間也隻有幾天,蘭州綏靖主任朱紹良給的時間也就那麼幾天光陰。該如何辦?他南傑得快刀斬亂麻,做出自己的選擇。他還拿不定最後的主意,需要桑熱活佛再參謀參謀。

他領上德爾周和桑爾周,快馬加鞭趕到貢巴寺。

......桑熱活佛詳細告訴了他的所見所聞,以及自己的印象和感慨。他要求活佛重新敘述遍毛澤東關於紅軍進入洮岷地區的策略。活佛又仔細緩慢地重複了一遍與毛澤東的對話:

“我想請活佛當個中介人,轉告洮岷保安司令楊積慶先生,給紅軍讓條路沿途不騷擾,不打冷槍不伏擊,使紅軍順利北上。”

“楊土司托我向貴軍提出要求,第一迅速逃出洮岷地區,他保證不集中兵力予以堵擊傷害,小型襲擾僅僅是一種姿態。他會嚴飭四十八旗百姓不準胡來。”

“謝謝楊土司識大體,明大義,給紅軍提供如此巨大的方便,但是,”“難道紅軍要在洮岷地區紮根不走?”

“不會的。絕對沒有這種打算,但走出洮岷地區,起碼六七天的路程,上萬人要吃飯呀!吃不飽肚子,就邁不開步子拖不動身子。糧食,糧食在哪裏?一日二十四個時辰,我腦子裏攪滾的就是糧食。沒有糧食,部隊就沒有速度也沒有戰鬥力,得全力尋找糧食呀。若果一下子搜集不到糧食,時間就會拖長,部隊就得停滯下來。萬一國民黨軍隊圍上來,由不得我,洮岷山區就會變成戰場。我們會化整為零在地方打遊擊,這方土地肯定不得安寧。楊土司還有什麼要求?”

“若果紅軍不能不進土司轄地,那希望東出。順白龍江而下,或者北上出臘子口......。”

“我會考慮他的難處,考慮他的要求,盡量不讓他為難.......紅軍眼下最困難的就是糧食。糧食就是救命丸。如果真心同情紅軍,望土司能資助我們糧食,讓我們早日走出洮岷......。”

桑熱活佛字正腔圓地重複完畢,南傑沉浸在深深的思考當中,他抱頭不語,腦子裏翻滾來翻滾去就一句話:紅軍眼下最困難的就是糧食,糧食就是救命丸。如果真心同情紅軍,望土司能資助糧食......。

桑熱活佛開口了:“小乘佛教獨善其身,大乘佛教鼓勵入世,普度眾生。再說,地方興旺安寧,則佛門也就興旺發達,為了地方,為了佛門,我希望土司能拿出糧食資助紅軍。”

南傑一震,用古怪的眼神望著活佛:“活佛,我存的那點糧食,是準備重建禪定寺,為母親舉薦活超度活動而用的,也全為了佛門啊。用去施舍紅軍,你舍得嗎?”

桑熱哈哈一笑,也分問道:“佛門還能有啥舍不得?為了破除這世俗世界的貪婪、癡迷、愚昧,使人們靈魂升華,出家人才持戒修行,普度眾生。修寺修塔,布施供飯,意表的是供養虔誠。實際上,最需要的是救助在苦難中掙紮的眾生,這才是最根本的布施,最大的佛性。”

“你是說救助那些紅軍?”

桑熱堅定地點點頭:“不完全是因為他們陷於苦難無助而去救助,而是,”

南傑搶過話頭,讌兒一笑:“而是因為他們是仁義之師,北上抗日。”

兩人相視,爽然大笑。

南傑:“我想法和活佛沒有不一樣,隻要是一個富有同情心、憐憫心的藏人,就應該救助紅軍,不然他不算人!聽了你和丹正的介紹,我已經下了決心,即使有風險,我也要資助部分糧食給紅軍。”

南傑看活佛站了起來,也不知所措地站了起來,凝視活佛。

隔著長條桌幾,桑熱活佛眼閃灼熱火花,伸出兩條胳膊緊緊抱住南傑的頭,額碰額地喃喃:“你也成佛了,成佛了。”

倆人重新坐定,南傑情緒有點激動,淊淊說道:“這紅軍,說不定他們是一盞燈,一盞明燈。”

“這話咋講?”

“他們的主張能站得住理,能捉住人心,他們的行為令人敬仰欽佩,言行一致,高尚廉明。說不定將來的中國,會成為他們的天下。所以我說他們是明燈,能驅除黑暗和孽障,給中國帶來光明。”

桑熱若有所感地慨歎了一句:“或許毛澤東就是文殊菩薩的化身,紅軍是天兵天將下凡。不一般啊,不一般。”

南傑點點頭神情凝重莊嚴地說:“至於如何資助,容我想想,若果為這事我遭遇意外,被國民黨或魯大昌殘害,請活佛為我多加超度。”

桑熱欠起上身,慌忙擺手阻擋:“不準說瘋話。老百姓需要你,卓尼地方需要你,隻有老母雞在,才會有小雞成群。想辦法,一定能想出辦法來的,雞不撒尿,各有各的道。”

倆人頭貼頭,額碰額,商量了半天才商量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他還是睡不著,既擔憂又興奮。擔憂多於興奮,擔憂的是一旦資助紅軍糧食的事讓朱紹良知道,不要說保持土司地位和榮華富貴連家族的生命都難保全。這是一步險棋呀,弄不好就會跌進萬丈深淵粉身碎骨,永世不得翻身。它不象阻擊紅軍頂多死幾個人,挨綏靖公署的幾頓訓斥。堵不住紅軍鐵流的有的是,責任不會追究到一個偏遠山區的小小民兵司令南傑的頭上。但主動資助糧食卻性質大不一樣,那是資匪,和紅軍站到一條隊列一條壕溝裏了,成了蔣委員長不共戴天的敵人,那結果就可怕極了。可資助紅軍,絕不是一時衝動,熱血沸騰,心血來潮,而是深思熟慮,發自內心的決定。若果囿於各方壓力,對紅軍不敢資助,那這輩子心頭則壓了個石頭疙瘩,一生也後悔不盡。對自己欽佩的敬仰的人不能表示自己的心意,對高尚純潔的紅軍冷漠待之,敬而遠之,那算什麼藏家漢子?哪算什麼卓尼之王?尤其紅軍到了如此艱苦超絕的地步,毛澤東又發出如此深切的請求,而自己卻無動於衷,於情於理說不過去,將來怎麼做人?後人又會怎麼評說?一輩子窩窩囊囊地過著,看上峰的眼色行事,揣摩上麵的意思去抬步舉手,真無聊透了,憋氣透了!作為卓尼四十八旗的土司,我南傑應該理直氣壯地去選擇,去決策,走自己的路。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雁過留聲,雷過下雨,人生苦短,應該按自己的意願幹一兩件轟轟烈烈的大事,這才不枉活一世。我南傑應該活得頂天立地,給後人留下佳話!今天,我南傑要昂首挺胸,要吐一吐心口的鬱氣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要給紅軍資助一批糧食。

但這事得絕密,得萬無一失,不能走漏一點消息。現在隻有桑熱活佛和自己知道,剩下的還有......,阿媽得告知。阿媽是自己唯一的親人,明大義識大體,定會支持自己的。丹正也得透消息,他是倉官,具體經營操作還得靠他。現在,就缺一個和紅軍和毛澤東溝通聯絡的關鍵人物。這個人和國民黨、和魯大昌有深仇大恨,敢於赴湯蹈火,舍生入死;這個人又俠膽義氣,為接濟紅軍之事敢於兩肋插刀,刀架脖頸不眨眼。而又他應該是無兒女老人拖累,也沒有親戚糾纏,無牛羊財富壓身,也沒有欠債負擔,心地坦然,渾身自在,視死如歸。這樣的合適人選到那裏去找呢?他的腦子篩過一個又一個熟悉的身容,但又一個有一個搖頭否定了。

他睡不著的原因就在這!

突然,一個人影象閃電一般閃進了他的腦海。嘉洛!紮尕那的流浪漢嘉洛!

嘉洛最符合心目中的人選。他與魯大昌有著血海深仇,又有血性敢於拚搏。今早審訊他時,從躲躲閃閃的目光中他就窺知他心底的秘密:他不是來聽花兒的,而是來刺殺魯大昌的。不知腋下藏著張開機頭的駁殼槍幹啥。他佯裝糊塗放他回去。他知道嘉洛在卓尼地麵上遲早不會待下去,因為他心頭注著熾熱仇恨,與魯大昌拚命血恨是他這一輩子的終極目標,不報此仇他此生難以瞑目。他適合當紅軍,和紅軍一道去殺天下所有的獨眼營長、魯大昌之類的壞種。由他引路到崔古庒糧倉是最適合不過的。一來他是迭部人,朱紹良、魯大昌難以否定他不知糧倉具體位置的說法,不好再給他南傑扣上通匪資匪的罪名;二來嘉洛已經是紅軍戰士,其行動已經和土司脫離幹係,避開了土司派遣之嫌疑。有這兩條我南傑的風險就大大減少了,頂多保護糧倉不力,給赤匪造成了可乘之機的問責罷了。

嘉洛還有一個有利條件,沒有負擔沒有拖累,才仁瑪支持他報仇血恨。他有可能去參加紅軍,完成我南傑這一重大決策行動。但難的是現在如何為淵驅魚,把虎豹趕進莽林......。

他思想著不得要法,倦意卻像濃霧,把他卷進夢想。

四 十 七

十幾個夥伴很快集合在了嘉洛家碩大的通炕上。木盤裏盛著摞得高高的臘肉架子,小龍碗裏盛滿了新釀的青稞酒。屋裏彌漫開肉香、酒香,還有幹柏枝熏香味。但插在臘肉上的插刀卻沒人動,酒也未泯一口,都忐忑不安地眼巴巴望著嘉洛。嘉洛哂笑,自己先動刀子割了一塊臘豬肉填進嘴,又飲下一大口酒,抿抿嘴勸道:“沒有毒,我嚐過了,快吃呀!”

還是沒人動刀割肉吃,酒碗也原地凝立不動。有人開口了:“嘉洛大哥,你夜半三更把我們叫起來,肯定是有重大事情告訴我們,絕對不是為了吃臘豬肉、喝青稞酒。”

嘉洛點點頭,又割了一塊肉塞進嘴,嚼過咽下去。又飲了一口青稞酒,才沉精地說道:“大家猜得很對,這可能是我嘉洛和弟兄們喝的最後一場酒。”

眾人震驚,麵麵相覷相互探視,又把目光凝聚在嘉洛臉上。

給自己酒碗中添滿酒,嘉洛示意大家幹了,自己率先一飲而盡,揩揩嘴才平靜地說道:“我們的事發了,才仁瑪把那些人放出去了。”

才仁瑪苦笑:“我看他們可憐,也無辜,就讓他們各自回家了。”

嘉洛接上話茬:“憐憫是藏人的優良傳統,也不能怪她,他們恩將仇報,會有報應的。現在要緊的是我殺了人惹了禍,。魯大昌來人我一人擔當,但我怕他們不會放過你們。”

屋裏頓時沉悶下來,一個個臉蛋陰成烏雲、都陷入了冥思默想之中。

“大夥暫時避一避,投奔親戚、或者出外打工狩獵都可以,千萬不要坐在家裏做好夢。那魯大昌可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毒蛇,他會領上那幾個人挨家挨戶地搜查指認。才仁瑪,拿過來。”

才仁瑪從碗架頂層抱過了一個黑瓷壇,伸進手抓出一把又一把銀洋擱在眾人麵前的桌幾上。

嘉洛一五一十地按數平均分成堆,塞進每個人的懷裏:“大哥惹的禍,大哥給大夥補償表點心意,不可嫌棄。明天一早你們就趕緊躲躲去。貨是我搶的,人是我殺死的,一切罪過都推到我頭上。”

“嘉洛大哥,那你咋辦?”

“我嗎?我想好了,我要與魯大昌幹到底。不報阿爸、弟弟的冤仇決不瞑目!”

“眼下你咋辦?紮尕那你是呆不下去了。”

“紮尕那”,嘉洛麵色黯然、悲哀,嗓子眼有點哽咽:“我給紮尕那添了亂子惹了禍,鄉親們肯定會遭連累受處罰,讓我住我也沒有臉麵呆下去。我打算去紅軍那搶幾支槍,給村裏補償,和魯大昌軍隊算賬也有點本錢。來,喝酒。”

夥計們都舉起碗,悲壯地飲幹了自己麵前的青稞酒,又悲壯地切割臘豬肉,一口一口地填進嘴。誰也不說話,仿佛就要生離死別見不上麵。

酒喝幹了肉啃淨了,夥伴們依依不舍告別嘉洛夫婦返回自己家去。沒有絮絮叨叨的兒女情長,也沒有擁抱流淚,隻道了一聲:“佛法僧三寶保佑便走了。”

正是黎明最黑暗時辰。空際疏星稀寥,長天塗墨灰暗,伸手不見五指,大地寂靜得令人心碎,仿佛世界陷進了無底深淵,連愛叫喚愛湊熱鬧的守門犬也不知藏在那裏睡大覺去了。唯有紮尕那村後巍峨巍然的石林,象威武彪悍的騎士巍然不動插向雲天,捍衛著紮尕那村的安寧。送走客人,嘉洛朝著石林深深地仰望了一眼,又長籲了片刻,才轉身返回屋去。

東方發白,幾顆晨星在天邊發出暗淡的餘輝,隻有啟明星精力充足地忽閃忽閃著眸子,發出耀眼光芒。紮尕那村最勤快的富人們起榻出門,準備去泉水邊背水時,忽然發現火光衝天,驚悸地大聲尖叫起來:“失火了,嘉洛家失火了。”

喊聲叫醒了還在困頓的狗們。好似誰發出指令似的,全村的狗幾乎同時唁唁狂吠起來。隨著人的吼喊,狗的吠叫,全村人都驚醒了,都跑出屋來,有的拎著水桶,有的提著掃帚,有的手拽斧頭、簸箕,人人操著一樣滅火的工具跑過去。

迭部的榻板房全是木頭砌,堆起的,一見火就劈哩拍啦燃得熾熱不可收拾。人們在火光中、火堆裏呼喊,尋找才仁瑪和嘉洛。

才仁瑪和嘉洛這時已走到溝底拐彎處了,拐過山灣就看不見紮尕那了,倆口子勒住了住馬頭,下馬神情地凝步,仰望火光跳躍之處。那把火是他倆點的,他們發誓再也不回紮尕那,紮尕那也已經沒有他們的立足之地了,但熱土難離,畢竟這塊土地養育了他們,收留了他倆,這塊土地上有著難以割舍的親情、鄉情。

才仁瑪淚水盈眶,悲慟地雙膝著地,朝著紮尕那,重重地在碎石小路上叩了三個頭,,叩得幾粒小石子粘在了額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