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3 / 3)

嘉洛扶著才仁瑪站起,用袖頭撫平才仁瑪額頭的坑坑窪窪,然後自己先行上馬,伸手拽住才仁瑪,讓踩住馬蹬,騎在了馬鞍後的馬背上。他一抖叉子,馬兒快步撒蹄往南麵溝口馳去,倆人再也沒有回頭。

四 十 八

電尕寺前麵的草灘原野上,紮滿了各色帳篷,就像草原六月河灘上密密匝匝的鮮花簇簇,又似滿天燦星閃爍光亮絢麗繁華。

潔白如雪的布幔上綴繪有寶瓶、金魚、蓮花、吉祥結等八寶圖案,帳脊上是莊嚴寶幡的,那是佛帳。而在帳簷上方正麵的中央縫綴有藍黃白綠紅五色的如意寶珠,兩則有綠鬃獅、紅斑虎的則是土司衙門的官帳。象蒙古包頂四周六棱六角的圓帳篷則是各旗總管頭目的指揮帳。每個旗的總管指揮帳周圍錯落有致地分布有很多小帳篷,有的房屋型,有的三角馬鞍型,有的則是小牛毛帳篷,這是以夥食單位組成的民兵分隊。

卓尼四十八旗的近兩萬步騎兵全集中到了這白龍江畔的拉魯灘,接受蘭州綏靖主任朱紹良派的特派員閻少君少將參議的視察檢閱。

當陽光鋪滿了拉魯灘,樹葉、草尖反射出翠黛青綠的光芒時,土司南傑、活佛桑熱倉以及其他高級官員的簇擁下,閻特派員騎著高頭大馬從土司牙帳走向已經用柏枝、哈達、彩布搭成的華麗帳篷看台。

閻特派員約過五十歲,低矮精瘦,個頭不高,穿上軍裝不僅不威武,還略顯滑稽,但風紀扣依然扣得得緊,紋風難入。他長的一顆碩大的頭顱,頭發稀少,但梳得油光整齊油亮。方方的南方人臉盤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和鼻梁一樣平的細長眼睛,而那細長的眼睛總是閃爍著狡黠、神秘莫測的光芒,讓人覺得詭譎多端,深不可測。他是來視察洮岷地區防務敲定堵定紅軍方案的。前天,他南傑親自跑到臘子口接上特派員,然後一路巡察過來。昨天晚上,他已經稟報了洮岷一線兵力部署,守衛重點,戰略戰術等等。學過軍事的鄭傑認為向特派員報告的是自己展露才華的一次絕好機會,在南傑授意下,鄭傑把方案校的縝密周詳,錦上添花,閻特派員滿意地連連點頭,表示點頭,表示讚同。

為了炫耀兵力,顯示權威,也讓特派員抖抖威風過過官癮,他特意組織了這次軍事檢閱,把四十八旗的兵力全集中到拉魯灘上。

按以前規定的條例,各旗的乘馬一律統一顏色,個頭大小差不離,匹匹都是口輕的騸馬。領馬掌旗的必須是首曲喬科大馬。馬的嚼環一律鑲白銀的圓環,陽光下熠耀閃光;韁繩和叉子統統用黑牛毛繩編織,不準用草繩和麻繩;馬的鬃須上得左右兩側拴係五色哈達,隨風飄拂,如七彩長虹落地,煞是好看;馬鞍上要求鋪墊寧夏藍裁絨毯;後鞍必須是皮製的馬蹬得用白鐵鍛造的。一匹戰馬就是一個英雄盛裝的漢子,不失颯爽又威風凜凜。

民兵的著裝也都一體化:氆氌褐衫,白布大襟襯衣,軟牛皮花氆氌高腰藏式巻鼻靴,叉子槍,腰裏斜插有鞘長刀或者利劍,頭扣白色氈帽,帶兵官以上都是呢絨禮帽,一邊卷起扣上,一邊帽簷張開。其他方麵也有要求:如各旗的軍令旗要鮮豔多色彩,如果是黃色芯子,則鑲邊鋸齒得是藍色;如果是紅色芯子,那邊上鑲的必然是黃色,相互映襯,引人注目。軍令旗的寬幅長短也都有傳統規範:一般寬不過二尺,大多為三角形,也有長條幅的。從吐蕃帝國時起,藏人的軍旗就設計成這樣子,據說這種軍旗適應青藏高原風力強勁的特點,阻力小,掌旗人輕鬆,又不失軍威和鮮豔。

在燦爛的陽光下,一隊隊騎兵威武雄壯走過看台前,掌旗人高擎軍旗,騎士們脫帽在手、掌心平展伸開指向主席台,向特派員和土司致敬。隊伍整齊、快速、有序。特派員高興得眼睛眯縫成一條線,樂嗬嗬地又是揮手致意,又是使勁鼓掌,興致很高。

緊接著是各種體育競技表演。首先是各旗選出的優秀射手馬背射箭。一匹匹快馬猶如閃電霹靂馳過主席台,把一支支箭射在了五十米開外的靶子上,箭箭不虛發,支支中靶心,特派員用望遠鏡看得真切,不住向南傑表示歡欣和讚美。下來是馬技比賽。不僅僅比速度,還有馬上射擊,馬背倒立,從馬的脖下,肚間穿越上鞍,撿拾地上的哈達,看得特派員目瞪口呆,驚歎不已。

由於特派員急著回去交差,安排的其他體育競賽,還有歌舞表演就臨時取消了。

四 十 九

特派員和南傑在土司帳中舉行了會談。桑熱活佛作為貴賓在旁,隻有三人在帳,其他人一律回避。

特派員情緒樂觀,口若懸河,首先讚揚土司治理地方有方,訓練民兵有素。說有這樣的民兵何愁消滅不了紅軍,紅軍的葬身之地必定是白龍江流域,他回去後一定將情況如實稟報朱主任,通報嘉獎楊土司。

南傑表示感謝特派員不辭路途遙遠艱辛,頂著高原冷風驕陽前來蒞臨指導,幫助洮岷地區防務更加嚴密周詳,鼓舞了廣大民兵的士氣,這是朱長官和特派員對藏人的最大關懷,最大鼓勵,我們銘記在胸,感恩不盡。對於紅軍,我們絕不手軟,洮岷藏人騎兵就是攔在他們麵前的一座座高山峻峰,隻要闖進我們的羅網中,休想逃脫出去。

特派員提出第二個話題。聽說:據情報分析,赤匪有可能順白龍江東去,也有可能衝開臘子口北上,到漢族地區建立他們的根據地,國軍已經部署停當,迎頭痛擊,消滅赤匪於岷山腳下,白龍江畔。但由於戰線拉得很長很寬,從內地供應糧秣已經十分困難,朱長官要求楊土司給臘子口一帶駐防國軍調劑三十萬斤糧食馬料,以保障戰鬥力旺盛。

南傑土司沒有遲疑沒有斟酌,淡淡一笑,回答特派員的話題。他知道這是魯大昌的意思,當然也投合綏靖公署朱紹良的心意,能從老百姓那兒搜刮一粒一片物質那是絕對不會放過的。上次魯大昌提出糧食問題,他搪塞過去了,但心上肯定放不過去,這次托特派員之口,以綏靖公署的名義正式提出,打我一個措手不及,逼迫就範,可惜我南傑早有預料,成竹在胸,也想好了應答的詞語。他不慌不忙地問特派員:“尊貴的特派員,我這二萬藏人騎兵算不算是堵擊紅軍的國民政府生力軍?”

特派員一怔,忙應聲:“算,當然要算!這樣強壯有力的民兵生力軍,是蘭州綏靖主任的驕傲,是國軍之大幸。”

“那好。尊貴的特派員一定知道,這世界上,不可能有既要馬兒跑得快又要馬兒不吃草的好事吧?”

“這話咋講,請楊土司明說。”

“那好。我的這二萬人騎一不領軍餉,二無後勤供應,他們舍命抵抗紅軍、離家割情,豁命跟著我楊積慶。我沒有什麼可補償給予的,但總要供應口糧、馬料,讓他們肚子墊得飽吧。餓著肚子他們有力氣和紅軍抗衡嗎?馬兒能衝鋒陷陣嗎?這二萬人騎需要供應多少糧食、馬料?我又不是神仙,那裏湊那麼多的?我是為黨國傾盡家底,全力以赴啊。若果再要我拿出糧食供應魯師長,那我隻好把二萬人騎全部遣散回家。共產黨神出鬼沒,馳騁東西,洮岷防務出現漏洞可別責怪我喲。特派員,你這是對我楊積慶的釜底抽薪啊。”

特派員有些慌神,欠身連連擺手:“楊土司,言重了,言重了。我也是代人受過,代人言過。你的闡述言之有理,言之有理。老夫撤回剛才這席話,你就權當是耳邊風、耳邊風。”

他停頓了下,細眯的長眼皮下跳動陰鷙、狡黠的光芒,慢吞吞說道:“楊土司,有件事對你不吉利,但看在你這樣隆重熱忱的歡迎我份上,我不知該講不該講?”

南傑心頭一震,但馬上鎮靜下來,笑言回話:“謝謝特派員的深情厚誼,沒有把我當外人看待。不過讓我猜猜,是不是魯師長又在我背後踢屁股、搔癢癢,告了什麼黑狀?”

特派員咳了咳清理嗓門,偏頭用犀利如毒箭的細眼盯著南傑的瞳仁,陰笑道:“好象不是黑狀,而是一樁殺人越貨的命案,就發生在你瞎管的地盤上。魯師長已經告朱主任那兒了,魯大昌請求朱主任允許他的一個團進駐卓尼西蜀古道沿線,維持社會治安和交通暢通。朱主任來電嚴飭我就地清查,執行戰時令。”

南傑平靜地接過話頭:“不用查,情況我已查清,特派員,這個商隊是魯大昌的商隊,可知道他們販賣的是啥?"

特派員愣住,瞪大眼探問。

“是川西膏子,最能毒害西北民眾的精細大煙土,整整六騾子。”

特派員驚訝,有點瞠目結舌:“真的?川西煙土?”

南傑點頭,語調沉重中帶有憤慨:“委員長三番五令嚴禁買賣鴉片,而身為國軍師長的魯大昌竟敢陽奉陰違,私下從事鴉片買賣,荼害國民體質,擾亂經濟秩序,不知朱長官聽了會如何處置?”

特派員沉思半晌,才抬起頭:“處置這事是後話,當然我會向朱長官如實稟報土司的話的。當前大敵當前,精誠團結最要緊。不過,盜匪殺了人,這一點恐怕得有個交代吧。”

南傑很爽快地點首讚同,“那當然,捉住匪首嘉洛我會親自押解到岷縣魯大昌師長麵前,讓他千刀萬剮處置。可惜,這個人在我的人未來之前就燒了自己的家園逃命流亡了。”

特派員驚詫:“燒了自己的家園逃命流亡了?還真是個漢子呀?楊土司,你準備如何處置,得有個說法呀,不然我如何向朱長官交代?”

“請特派員放心,人去不能複活,但經濟賠償是一定要給的。我已責罰紮尕那全村,按藏人的習慣法賠命價給魯師長,一般人隻要陪一千塊白洋就行了,我賠魯師長一萬元白洋,整整十倍,他該滿意了吧?”

特派員讚賞地點首慨歎:“還是楊土司做事周全,出手大方,你也算是仁至義盡了,他魯師長再不該有非分之想法。”

南傑心頭的疙瘩稍稍輕鬆了些。從這兩天陪伴特派員的過程中他嗅出了味道。感覺他與魯大昌已經勾七勾八地纏到了一塊,不知道魯大昌喂給了什麼,反正一張口就順著魯大昌的風頭跑,而對他南傑卻一幅倨傲輕蔑的神氣,洮岷路防守布署也橫挑鼻子豎挑眼盡找毛病。在尼傲峽視察時,嫌棧道拆的不徹底,當著眾人的麵訓斥他,還威脅要查辦迭部總管丹正。隻是到了拉魯灘,火氣才消了點。而上午隆重的歡迎儀式,讓他臉上有了笑容。現在,應該趁熱打鐵,一鼓作氣,把魯大昌的陰謀掐滅在萌芽期間。

南傑故作神秘憂鬱神態,貼近特派員低聲說道:“不瞞你特派員,我是盼著魯師長派一團兵馬替我阻擋紅軍,可真要來了,老百姓說不定先會鬧起來,咱內部兩家打起來,紅軍可逮著肥肉了。”

特派員緊張了,伸長脖子湊近頭急促地問道:“有那麼嚴重?你可不敢危言聳聽啊。”

“特派員請您慧眼明鑒,魯師長的兵在未整編前,大多是地痞流氓,占山為王的土匪,洮岷地區的誰人不知,誰個不曉。整編後雖有所約束,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有機會,他們就舊習複發,到處燒殺搶掠,危害百姓,塗炭地方。你想想,我的民兵,也就是所有男人都集合到前線,在白龍江阻擊紅軍,而魯大昌則跑到他們家中以搜查盜匪為名,出沒民舍,恣意搶劫民財,毒打淩辱無辜農牧民,甚至奸淫燒殺。消息傳到前線,這二萬民兵會怎樣?他們會爆炸的。他們會回去保衛家鄉,保衛妻兒老少的,一場血戰勢在必然。紅軍未堵住,內部先殺起來了,這內亂禍頭責任誰負?誰點燃了這根仇恨導火線?事情傳出去,全國輿論會嘩然,我是替特派員擔憂啊。”

特派員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冷汗在前庭、鼻尖沁起,細長的眼睛也撐得大大,忙不迭用袖頭擦汗。

南傑神色嚴峻,一字一句銼牙說道:“事情到這地步,不要說老百姓不答應。就是我楊積慶也不答應,為了地方百姓的身家性命,我會領上這二萬弟子,和魯大昌血戰到底,不拚個翻天覆地決不罷休。到那時候,這一江一河兩岸,岷山迭山腳下,便會是田野荒蕪,廬舍空蕩,血水橫流,屍體遍野,一片蕭條凋落。結果呢?不法之徒聚嘯而起,攻州略縣,叛亂之火蔓延四方。紅軍趁勢占領我甘川陝邊界,成其氣候,對抗中央,局勢越發不可收拾。特派員想過這結果嗎?”

特派員神情惶恐,臉上肌肉打顫起跳,肩頭在微微抖索,語無倫次地擋住了南傑的話尾:“別說了,別說了,權當沒有這回事,這回事。”

南傑沒有理槎,繼續揪住不放:“特派員,我們今天是脫褲子放屁,實話實說。不是沒有這回事,而是實實在在、真真切切地會有這回事。魯大昌是子係中山狼,得誌便猖狂,他對我南傑統管的四十八旗土地早垂涎已久,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隻是沒有機會張口吞咽罷了。今想借特派員的權勢和名望,乘當前危急時刻,要挾上峰,上報朱長官同意,合法占領而已。特派員下來,局勢出現動蕩、雙方卷入血戰、地方經曆浩劫,追究下來隻怕特派員會吃虧啊。若果出現以上局麵,我楊積慶絕不甘罷休將赴南京,親自向委員長彙報實情,聽後中央定奪。”

特派員連連擺手:“誤會誤會,不可鬧大。我回去向朱長官如實稟報,特別講明土司您的精辟見解。我可以賭咒發誓,我一定向著楊土司說話,請楊土司放心好了。”

南傑釋笑,抱拳致謝。他一揮手,一隊盛裝豔服的姑娘們手托禮品姍姍走過來。他早給特派員準備好了禮品。當打問清楚特派員是南方人氏,他便吩咐手下多準備些菌類等珍貴滋補品,備辦得很豐厚,他清楚特派員不能白來藏區一趟。來下麵就是為了搜刮財物,中飽私囊。還有,魯大昌喂給的東西肯定不少,自己的得精於魯大昌,多於魯大昌,順便還得給朱紹良捎上一份。這樣,特派員才會在朱紹良那兒添好話,把魯大昌的野心堵回去。

他請特派員一一過目。禮品有一架六月的鹿茸十斤狼肚菌、三斤川貝、三副熊掌、一小麅鹿袋裝西藏正宗藏紅花,最珍貴的是一尊金鑄的精巧度母佛像,約有半斤重。喜得特派員也成了哈哈笑佛——合攏不到一塊去。

給朱紹良的一份,他也請特派員一一過目審問。

過目後,全打包裝進了牛皮裹皮鉚釘釘牢的木箱裏。他派鄭傑率領土司手槍警衛排護送特派員到蘭州去。到蘭州後遞交土司關於要求補充彈藥的一份報告給朱紹良,當麵向朱主任詳細稟報困難,表達忠誠心際。他還有一層考慮,鄭傑打紅軍立功心切,想出人頭地攬點權力,留著他在身邊,說不定會妨礙自己計劃的實現。這小子看來有野心,不能不防一手,既然他羨慕國軍,一心想往上爬,一心想走出去,那就讓他順竿子爬吧,一路護送特派員去蘭州,或許能找到一塊敲門磚。

他、桑熱活佛、四十八旗頭人總管、馬隊儀仗隊,一直把特派員送進去紮尕那的大路才返回。

回到牙帳,他先令上迭下迭總管把隊伍趕緊拉回去,按私下布署的去駐防各山隘、溝口。然後他把桑爾周和德爾周叫進帳,如此這般安頓了下,吩咐他們去辦理。然後和丹正直奔崔古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