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小山有一本皮裏帳簿,凡蘇州城裏城外有碗飯吃的主兒,都記在上麵,這王繼軒名字上,還圈著三個大圈的。當時聽見了這句話,就如他鄉遇了故知,病中見了情戚,顏色又和藹了幾分,眼睛更鮮明了一半。就回他道:“小子姓王,兄也姓王,這等五百年前共一家了。況且令尊又是久慕的,幸會幸會。”連忙喚茶來,三人吃了一杯。隻見小廝稟道:“裏麵客人饑了,請阿爹去陪吃午飯。”小山對著二人道:“有幾個敝友在裏邊,可好屈二兄進去,用些便飯。”二人道:“素昧平生,怎好相擾?”立起身來就告別。小山一把扯住竺生道:“這樣好客人,請也請不至,小子決不輕放的,不要客氣。”
慶生此時腹中正有些饑了,午飯盡用得著,隻是小山隻扯竺生,再不來扯他,不好意思,隻得先走。小山要放了竺生去扯他,隻怕留了陪賓,反走了正客,自己拉了竺生往內竟走,叫小廝:“去扯那位小官人進來。”二人都被留入中堂。
隻見裏麵捧出許多嘎飯,銀杯金箸,光怪陸離,擺列完了,小山道:“請眾位出來。”隻見十來個客人一齊擁出,也有戴巾的,也有戴帽的,也有穿道袍而科頭的,也有戴巾帽、穿道袍而跣足的,不知什麼緣故。二人走下來要和他們施禮,眾人口裏說個“請了”,手也不拱,竟坐到桌上狂飲大嚼去了,二人好生沒趣。小山道:“二兄快請過來,要用酒就用酒,要用飯就用飯,這個所在是斯文不得的。”二人也隻得坐下,用了一兩杯酒,就討飯吃。把各樣菜蔬都嚐一嚐,竟不知是怎樣烹調,這般有味。竺生平常吃的,不過是白水煮的肉,豆油煎的魚,飯鍋上蒸的鴨蛋,莫說口中不曾嚐過這樣的味,就是鼻子也不曾聞過這樣的香。正吃到好處,不想被那些客人狼餐虎食,卻似風卷殘雲,一霎時剩下一桌空碗。吃完了,也不等茶漱口,把筷子亂丟,一齊都跑去了。竺生思量道:“這些人好古怪,看他容貌又不像俗人,為何都這等粗鹵?我聞得讀書人都尚脫略,想來這些光景就叫做脫略了。”二人擾了小山的飯,又要告辭。
小山道:“請裏麵去看他們呼盧,消消飯了奉送。”二人不知怎麼樣叫做呼盧,欲待問他,又怕裝村出醜。思量道:“口問不如眼問,進去看一看就曉得了。”跟著小山走進一座亭子,隻見左右擺著兩張方桌,桌上放了骰盆,三、四人一隊,在那邊擲色。每人麵前又放一堆竹簽,長短不齊,大小不一,又有一個天平法碼搬來運去,再不見祝竺生道:“難道在此行令不成?我家請客,是一麵吃酒一麵行令的,他家又另是一樣規矩,吃完了酒方才行令。”正在猜疑之際,忽地左邊桌上二人相嚷起來,這個要竹簽,那個不肯與,爭爭鬧鬧,喊個不休。這邊不曾嚷得了,那邊一桌又有二人相罵起來,你射我爺,我錯你娘,氣勢洶洶,隻要交手。竺生對慶生道:“看這樣光景,畢竟要打得頭破血流才住,我和你什麼要緊,在此耽驚受怕。”正想要走,誰知那兩個人鬧也鬧得凶,和也和得快,不上一刻,兩家依舊同盆擲色,相好如初;回看左桌二人,也是如此。竺生道:“不信他們的度量這等寬宏,相打相罵,竟不要人和事。想當初伯夷、叔齊不念舊惡,就是這等的涵養。”
看了一會,小山忽在眾人手中奪了幾根小簽,交與竺生。少頃,又奪幾根,交與慶生。一連幾次,二人共接了一、二十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