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出了點太陽。已經陰了幾天,晾在陽台上的衣服一直沒幹透,舊的未收下,新的又洗了掛上,一件件擠擠挨挨的,都透出黴味來了。終於有太陽,雖然很淡,照在衣服上,畢竟也明晃晃的。羊念站在陽台上,揪過衣服一件件放在鼻子下嗅著,然後取下黴味重的,重新放進洗衣機。
洗衣機是滾筒的,三年前買下,家裏惟有它勉強跟上新生活的腳步,其餘的,電視太小,冰箱太老,空調也是窗式的,牆上挖個洞伸到外麵,開起來嘎嘎響。這些年,除了工資,羊念有一些稿費,牛越也有課時補貼,收入都不錯,可是錢都存進不敢動。早些年別人一給個線索,他們就千裏迢迢都趕去。現在不這樣了,現在會先在電話或郵件裏問,再分析可能性,確實有一點苗頭了才奔去,當然最後也是白奔了。
羊念估算了一下,這麼多年,鋪到路上的錢應該不下六七萬。
十五年前坐在秦同明病床前說出不找到王以娥就不結婚那個誓言時,覺得隻要去找,馬上就能找到,第二天就可能站到王以娥跟前,手臂伸出,指頭戳向她鼻尖,吼一聲,再吼一聲。一個兒子,要找到自己的母親,難道是件很難的事?沒有料到,竟是這麼難。王以娥帶著馬齊走後,因為是去跟軍官結婚,因為有吃也吃不完的罐頭穿也穿不完的軍裝,秦同明就讓他們別去想她,更別去找她,想和找都是徒勞。一個為了自己享福,就絕情地拋棄丈夫和兩個親生骨肉的女人,她是什麼心腸啊。秦同明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我們要有自尊!是我兒子就一定要有自尊!羊念看到,一說到這話,秦同明臉就古怪起來,腮幫上的肉一聳一聳的。或者眼虛了,不知看到什麼地方。他是痛苦的,長大的過程,羊念一點點體會到秦同明作為男人的痛苦,沒有這份絞心絞肉的疼痛,秦同明不會得病,不會那麼早死去。
秦同明人都死,再去找王以娥,羊念覺得這就不是沒自尊,而是更有自尊。他和牛越先後考上大學了,同一所師範大學,是秦同明把兒子弄成有模有樣的,都是秦同明,他雖死猶榮。而那個王以娥,她算什麼?她把他們生下然後拋掉不管,連畜生都不如。
可是竟然找不到王以娥。
王以娥父母早逝,有個哥哥還有個妹妹,但哥哥死在朝鮮戰場,妹妹則在那場饑荒中丟了性命。這座城市沒有她的親人。在秦同明下葬後的第三天,羊念就同牛越一起找到區藝校,還是那些樓,還是那個大門,小時候常常跟在王以娥背後進進出出,恍然如夢。裏頭肯定沒有王以娥,王以娥不是隨軍官去外省了嗎?羊念要問的是她究竟去哪個省了。但沒有人知道。退了休的老教師,當年王以娥的同事也不知道。隻依稀記得王以娥是不辭而別的,大兒子虎奔死了,她一夜間瘦了幾圈,然後就不見了,連公職也不要。那麼軍官呢?那個娶了王以娥的軍官,他是哪一個軍種的?叫什麼名字?搖頭,一個個都搖頭。
那年,23歲的羊念和20歲的牛越臉上都還長有青春疙瘩豆,細軟的胡子芽在鼻尖下列隊成行,泛著淡淡的煙灰色。區藝校沒有王以娥的線索,他們不喪氣,都相信不在此處就在彼處,王以娥是實實在在的,隻等著他們去找。一找竟找了十五年,臉上的疙瘩豆換成了粗壯的皺紋,淡煙色的胡子芽則已比毛刷還堅硬,他們還沒找到王以娥。
在把泛著黴味的衣服重新塞進洗衣機後,羊念站在陽台上點根煙,然後倚到欄杆上往屋裏看。客廳開著電視,從亮處望去,電視圖像模糊,聲音卻清晰。正在播廣告,是關於補腎藥品,穿緊身衣的女人嬌嘀嘀地摟著男人說吃了他好我也好。羊念身子麻一下,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這個陽台仿佛已經伸到世界之外,腳懸空了,人浮起來,所有東西都遙遠得虛假。他連忙轉過身,下意識地抱緊欄杆,籲口氣。往下看,有樓有人有車。樓一幢幢,人在走,車在跑,再細看,香煙還夾在指尖,淡灰色的煙霧一縷縷飄動,生活是實實在在的。他把煙送進嘴狠吸一口,又撅起嘴往空中吐去。人有時是會沒來由地自己嚇自己的,他這麼想的時候,心裏多少還有點餘悸。
這一刻,王以娥會不會也站在哪一幢樓的陽台上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