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去的那一年,王以娥37歲,三十二年過去,已經69歲了。69歲的老女人,吃過再多的罐頭,穿過再多的軍裝,終究是擋不住衰敗的。衰敗後跟來的是死亡。如果她死了,一切都失去意義,連同這十五年的尋找都一文不值。所以得找,盡快找到,盡快了結。十五年,時間有點久了,太久了。
十五年之後女孩終於出現。塌鼻,細長眼,玉米粒般的小酒窩,活脫脫一個王以娥翻版啊!怎麼能讓她再度消失?
可是,又怎麼能讓她不再度消失?
羊念仰起臉,眯眼看天。天陰了幾天,身上都粘粘的,仿佛長了一層青苔,被陽光一照,感覺毛孔一圈圈鬆開,水氣冉冉。越!羊念叫到。越!羊念提高聲音又叫。牛越一個上午都坐在電視前,羊念把他叫出來是讓他也曬曬太陽,多少天了,這種天賜的福分都沒享受到。牛越從客廳踱出時,手裏還捏著遙控器。他似乎更願意把電視往下看,卻沒有堅持,而是曲起臂,挨著羊念,趴到欄杆上。陽光從頭頂落下,羊念側臉看到,陽光把牛越頭發縫隙放大了,又把頭發弄稀了,雪白的頭皮因此蒼涼而憂傷。羊念籲口氣,心裏暗暗有股針刺的難受。
越,羊念叫到,這次看行不行,我的意思是看能不能找到王以娥,如果找不到,你就算了。誓是我發的,你不要跟著摻和。
牛越臉轉過來,看著羊念,顯得意外。
羊念笑笑,伸出舌尖從左至右輕掃過唇。是我說不找到王以娥就不結婚,這事不關你的事。找不找到王以娥,你其實都可以從這件事中退出,過自己的生活。
什麼叫自己的生活?牛越也笑了,沒關係的。
樓前的內河上浮著一些枯黃的榕樹葉,隨著水流,悠悠打著轉,像嬉鬧的小孩。這座城市因為有幾十條縱橫不一的內河,而變得有些陰柔,有些隨和,也有些閃爍不定的嫵媚。可惜它們並不被人們重視,垃圾、髒水,什麼都往下倒。羊念記得,當年,三十多年前,內河進入他的眼中,就是大江大河啊,王以娥甚至帶他們去遊泳,水那麼清,不時有魚在腳上淘氣地啄一口,癢進心底。——已經這麼多年過去。王以娥帶馬齊走已經三十二年,羊念對臨死的秦同明發誓要找到王以娥已經十五年。在這些時間的縫隙裏,牛越的頭發一根根丟,都丟成這樣了。羊念知道自己其實更甚。
羊念說,何老師說今天去找女孩談談。
牛越說,他會去的。
羊念說,找過之後,他肯定會打個電話來的吧。
牛越說,會打的。
電話就擺在客廳的茶幾上,深灰色的,奇大的白色壓鍵一個鼓起,遠遠看去像一隻隻眼睛擺在那兒。相親,交往,然後水到渠成地見到女孩的母親從而找到王以娥,想象過去這是多麼簡單的事情,竟複雜了,弄了半天,還沒抵達目的地就夭折了。現在,峰回路轉的可能都指望電話傳遞了。
牛越垂著眼簾說,都是我,我沒本事。
羊念心緊了一下。牛越有什麼錯?這麼多年他一直步步緊跟,同心協力尋找王以娥,他有什麼可埋怨的?羊念手往牛越頭上抬去,五指叉進那群稀疏的頭發中,一下一下慢慢撫著。不急,不用急,都已經找了這麼多年,急有什麼用?
想了想,羊念又說,實在不行,我們就得找其他辦法了。
什麼辦法?
羊念眉頭擰起來。今天,他說,今天我們如果等在何老師家外麵你覺得好不好呢?他去找女孩,出門後,我們偷偷跟著,就跟到女孩家了。隻要知道女孩住哪,不就成了嗎?
牛越嗓子裏咕嚕了一聲,不像讚同也不像反對。
羊念說,我們要找的是她母親,是王以娥,其他的,關我們什麼事呢?
牛越說,是啊,關我們什麼事呢?
兩人說著,一起扭過頭看電話機,似乎它隨時就會響起。
可是電話不響。晚上十點半,羊念終於忍不住撥何魯閩家電話,占線,又撥他手機,關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