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念抵達古箏學校門口時離九點還有十分鍾。他打的來,牛越提議他打的。牛越說,這樣,你可以坐的士送她回去。羊念點頭,好像很受啟發。其實打的羊念不是沒想到,他早想好了。從家打的到古箏學校,接到女孩後再打的送她回家,於是知道她的住處,於是以後的某一天徑自登門或者隻是在門外貓著,直到見到她母親,她母親王以娥。
咪索哪呐呐,咪索咪咪呐哆哆哪索……音樂從裏頭傳來,不是單薄的聲音,而是粗壯洪亮,恰如合唱。羊念穿過大門,看到一排教室,每間二三十人,彈著不同的曲,窗玻璃透亮,燈光如晝,那些整齊坐在古箏前的人像電視屏幕布上映現出來的,清晰可望,伸手卻不可及。多是小孩,小女孩,偶爾夾幾個成年女人,高峰一樣醒目。
陳芷,看到陳芷了。咪索哪呐呐,咪索咪咪呐哆哆哪索……彈的正是《漁舟唱晚》。二三十人一齊彈,年輕的女教師在中央通道上慢步踱過,雙掌舉在胸前打著拍子指揮。走到最後一排,她停下,俯下身,說著什麼。說的人就是陳芷。側麵看,側成四十五度,陳芷臉上兩腮嘟嚕著,不見鼻梁,鼻尖卻赫然擴張。抬腕,抬臂,抬下巴,晃動腦袋……羊念想要是牛越也來就好了,牛越會看到,哪怕最細小的動作最細微的神情,都多麼眼熟。羊念六歲、牛越三歲以前,燈光沒這麼亮這麼白,燈是黃乎乎的,羊念與虎奔、馬齊、牛越搬著小凳圍住在王以娥旁,王以娥左手壓貝司,右手按鍵盤,王以娥就是那樣,那樣抬下巴,側臉,晃動腦袋。如果開心,王以娥會讓他們唱,一起跟著唱。我愛五指山,我愛萬泉河,雙手接過紅軍的鋼槍,海南島上保衛祖國。聲音最大的是馬齊,馬齊鼻音甕甕的,但他調準,詞不懂音也不跑,所以膽大。羊念最多隻能有一句沒一句跟著哼,牛越連哼都哼不上,嘴一張一張地偶爾唱出一句,把王以娥逗笑了。王以娥手指靈巧跳動,她抬下巴,她側臉,她晃動腦袋……
羊念身子前傾,巴掌按到玻璃窗上,燈光把他的五個指頭放大了,像五個小人伸長脖子貼在上麵。但裏麵坐著陳芷,不是王以娥。
音樂嘎然而止。年輕女教師說,今天就到這裏,大家回去多練練,刮奏時注意掌握力度。
劈劈叭叭,她們陸續從琴後站起,收拾搭在架子上的琴譜。羊念退回校門口,那裏有一棵歪斜的老榕,氣根垂得橫七豎八,像夜的青筋一條條赫然垂著。氣根周圍站著很多小女孩的家長,彼此很熟,互相交談。他們的年紀都與羊念相仿,但羊念跟他們不一樣,羊念接的不是女兒,而是……或者可以稱為妹妹?
有一瞬間,羊念胸中堵了一下,都有點呼吸不順,都想抬腿離去,最終還是站住了。他站在那裏,眯起眼,看著陳芷從裏頭出來,走到他跟前。她背一個挎包,還是一身牛仔,隻是鞋換了,小高跟換成白色耐克鞋。來了?她說。
羊念說,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陳芷仿佛沒聽到,她已經往前走。羊念隻好跟上,與她並排。正走著,她突然把右手掌往上一翹,翹到羊念眼前。那不是尋常的手,是幾把尖刀。羊念往後一退,定睛一看,發現除了小拇指外,指甲上還有指甲。是玳瑁,玳瑁甲殼上的盾片,知道嗎,玳瑁?她問的時候眉挑起,表情近似活潑。隻有玳瑁的才能把弦撥得這麼脆亮動聽。
羊念不適應她突然的活潑,但他裝著很適應的樣子問,《孔雀東南飛》中,蘭芝姑娘頭上玳瑁光,就是這個玳瑁?
也許吧。陳芷把手指收到胸前,輪番解下一個個假指甲,原來是用膠布纏在指頭上。其實不過是大海龜類的東西,可是說龜殼彈琴沒意思,說玳瑁就不一樣。
羊念說,玳瑁聽起來就神秘了。
陳芷點頭。她說,沒想到你這麼厲害。
羊念吸一口氣。厲害什麼了?他說的又不是什麼曠世真理。毫無疑問,陳芷的稱讚含有誇張的成份,她為什麼要誇張?這一點不明白。一部的士駛過,羊念舉起手。但的士沒停下,它空車燈是暗的。又一部駛過,羊念剛舉臂,猛地被一按,是女孩按的。她說,不打的。
空氣很潮,四周霧騰騰的感覺。羊念抬眼望去,街燈昏黃,樹影婆娑,這一條路兩旁連店都少。不打的怎麼回去?
陳芷說,我們走走。
走當然也可以,邊走邊談,然後談近她家,或許她母親不放心,已經等在家門外了。羊念雙手插進褲袋,這是一種安全的姿勢。他還沒有在夜色下與一個女人單獨相處的經驗,從來沒有。很難嗎?有點難。但旁邊這個,她不是一般的女人,她可能是自己同母異父的妹妹,都出自王以娥腹部深處那個血肉模糊的宮殿。
你家裏幾個人?
父親,母親。
母親姓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