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芷停下,詫異地看他。你怎麼知道?
羊念咽一下口水,聽到喉管裏滋滋滋的聲響。問得不好,他又冒失了。他說,這座城市姓王的人好像特別多,我瞎猜的。
多嗎?不多。陳姓林姓的人更多,林陳半天下。
我母親也姓王。
是嗎?這麼巧。陳芷又開始走。羊念慢了半步,從後麵看她。羊念想,往下說,你說出你母親的名字,她叫王以娥——真正的巧才終於出場。他問,你有哥哥嗎?
沒有。
羊念很意外,她沒有哥哥,那麼馬齊呢?王以娥帶著馬齊嫁給軍官,那年馬齊九歲。九歲的馬齊不會無緣無故消失。羊念說,一個都沒有?
有過,但很小的時候就死了。
怎麼死?
得病吧。
什麼病?
尿毒症。
羊念虛起眼,穿過霧氣騰騰的黑夜,看到九歲的馬齊吸哩呼嚕掛著鼻涕,甕聲甕氣唱著歌。他尿毒症?他死了?他被王以娥帶走,到有很多肉罐頭吃的軍官家裏,卻死了?羊念悄然籲一口氣。如果王以娥帶走的是他或牛越,那麼,他或牛越也活不到今天?一股風過,風有隱約的鹹。羊念伸出舌頭在唇上舔舔,插在褲袋裏的手掌轉動幾下。嘴和手,一個用來吃飯,一個用來做事,這兩個動作可以確認他果真活著。羊念,女孩叫,哥哥很重要嗎?羊念支吾了,突然找不出詞來。很重要?她繼續問。羊念說,不是……是因為我沒有哥哥,所以羨慕別人有哥哥。女孩說,你也沒有?羊念低著頭,裝著沒聽見。並不是每句話都必須答,反過來,經常羊念問了,她也不答。
羊念想,他還有很多要問,很多。抬眼往上瞅,沒有星星,天不是黑的,是灰白色,無邊無際的灰白。她已經說出有父親有母親卻沒有哥哥,哥哥死了。她還說了自己的名字,一開始不說,後來突然說了,不問就自己說,為什麼?她不喜歡牛越,拒絕再交往,卻讓羊念來接她,這也需要一個理由。
傍晚來之前,羊念隻給自己安排了一個劇情:送她回家。知道她的家就等於知道王以娥的家,這還不夠嗎?夠了,已經是十五年中最大的收獲,必須目不斜視地往這個目標前行,稍有閃失就可能前功盡棄。可是現在,現在羊念覺得閃一下失一下又怎麼樣呢?他得問,這不僅僅因為好奇——就是好奇,問問也無妨啊。
他問了,問她為什麼突然說出名字又放棄牛越選擇自己,兩個問題疊在一起,前腳跟著後腳問出去,語氣短促而有力,充滿不容推委敷衍的堅定。最後他還特地提高聲音,連說兩句:為什麼?啊,為什麼?
你說呢?陳芷反問。羊念老實說,我不知道。陳芷無聲笑了一下。背上的挎包滑下來,她抓著包帶往上提提,腳邁得大而緩慢。人行道上的方磚鋪得並不結實,踩下去,不時翹起,滴答,滴答,滴答。方磚是深色的,襯著鞋子的白,左一腳,右一腳,精光不斷。終於停下時,羊念一抬頭,愣住了。他看見那些氣根了,像夜的青筋的榕樹氣根,在古箏學校門口。走了一圈,居然又回到這裏。
你知道我為什麼學古箏嗎?陳芷問。說的並不是想聽的,羊念握住氣根,用力搖晃幾下。樹不為所動,他的力量無法抵達樹梢。他說,不知道。
陳芷說,詞原先不是被稱為“曲子詞”嗎?有曲才有詞,所以我學古箏。
可是,有了曲有了詞,還有歌妓。元曲之外,沒有哪種文學形式比宋詞與性的關係更密切了!這不是羊念要說的話,可是羊念還是脫口而出,口氣堅決得像做學術報告。吐掉最後一個字後,他心裏暢快了兩秒,馬上又緊張。他又犯老毛病了。也許女孩要發火了,她要是發火了,可能掉頭就走,可能永遠不再出現,可能……
羊念連忙轉過臉,他準備笑。
沒想到,陳芷居然也在笑。你說,我是不是上當了呢?如果早知道那些大詞人幾乎都與歌姬舞女關係密切,我那麼迷詞幹嘛?我學琴幹嘛?今霄酒醒何處,無非醒在煙花柳巷的曉風中殘月下,沒意思。——我的家就在這裏,她手往前指,在古箏學校邊上。
邊上一個簡陋的水泥圍牆,圈住幾幢陳舊的老單元樓,都五六層高,灰暗雜亂。牆的盡頭是一扇逼仄的小門,亮一盞黯淡的燈泡,幾十隻飛蛾百無聊賴地舞著,人卻沒有,她的母親並沒有等在那兒。
你回去吧。她跨前一步,轉過身,光在背後,看不清臉,看不清表情。明天晚上,七點吧,她慢悠悠地說,七點你來我家,我母親要見你。
羊念腦子膨的一下。聽錯了嗎?有沒聽錯?還沒明白過來,女孩已經往前走去,被牛仔裝裹著的身子拐進小門,白鞋一閃,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