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晚上的收獲差不多是十五年的總和,這是羊念和牛越都沒料到的。二十多個小時後,羊念再回到古箏學校時,不是一個人,他的身邊還站著牛越。僅僅三歲的時候,王以娥就絕塵而去,不是嗎,牛越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有資格站到王以娥麵前。
但是羊念給陳芷打電話時,牛越退到榕樹的氣根底下。這是必要的。羊念壓下手機按鍵。喂,你好,我是……
你是羊念。上來吧,進門第一幢,二樓樓梯口左轉第二間。
羊念心跳得很快,走到小門前時,他回過頭,看到榕樹下隱約搖曳的氣根和隱約的牛越,似乎牛越還舉起手對他揚一揚。已經約好了,羊念上了樓,進了房間,見到女孩的母親,如果真是王以娥,真的就是王以娥的話,就立即撥牛越手機。隻要響一聲,什麼也不用說,牛越就也進小門,也上二樓,也左轉,敲開第二間的門。
王以娥,你要看到被自己拋棄的兩個兒子,僅剩下這兩個了。
羊念踩樓梯的腳很軟,似乎不聽使喚。十五年的路濃縮成兩層樓的台階,每跨一步,都有失重感子彈一樣呼嘯著向他撲來。
左轉,第二間。門已經開了,陳芷站在門後。她穿著黑毛衣黃裙子,第一次見她穿裙子。她自己大概也覺得該特別展示一下,所以一扭腰,裙擺左右晃動。門後是窄小的客廳,客廳裏坐著一男一女兩個老人。男的非常老,銀絲般的頭發稀疏地殘留些許,燈把它們照得慘淡而且寂寞。婦人相對年輕些,頭發是黑的,也還茂密,染過,燙過,發型很時尚。從門外往裏走的過程,羊念的眼光一直停在那個婦人的頭發上,頭發之下就是臉,可是羊念沒法往下看,好像電腦死機了,光標再也移不動。
直到坐下,坐在他們對麵的沙發上。
羊念先看了老男人,不用懷疑他是陳芷的父親,就是那個軍官吧?有很多軍裝很多罐頭的軍官。他有什麼好的,胖肥,大腹,臉上橫陳著許多不可理喻的贅肉,五官模糊一片。他比秦同明差多了。秦同明死的那年隻有55歲,如果活著,活到軍官這個歲數,他在球場上奔跑過的身體不會鬆垮成這副樣子,他的肌肉即使散了,也會密實地團團圍住每一塊骨骼,像老樹皮不懈地裹住老枝幹。
你姓秦,叫秦羊念?婦人問。
羊念點頭。
你38歲?
羊念點頭。
還沒結過婚?
羊念又點頭。這期間他所有的力氣都繼續花在搬動視線上。他的目光變成了兩根龐大的鋼筋水泥柱子,僵硬而且沉重。可是,無論如何,他得把它們從老男人身上搬到那個婦人的臉上。他聽到自己內心嘎嘎作響,像一部鏽住的機器被強行撬開,接著是一道驚天的爆裂聲,碎片四濺。
她左嘴角沒有玉米粒大小的酒窩,她眼睛不像是機器拉出來的細長,她鼻梁很挺,兩翼沒有突兀地寬出去,與倒垂的細梗喇叭花沒有一絲相似之處。她不是――不是王以娥!
羊念低下頭,他把手掌蜷起來用力握在一起。不是王以娥,弄了半天,不是。
不過,可能整過容嗎?可能起變化嗎?三十二年是多麼漫長的時間,女人的容顏在三十二個春秋的磨礪下,難道不會有顛覆性的變化?羊念再次抬起頭時,看到婦人正與她丈夫對視一下,兩人都微微笑了。芷啊,婦人對陳芷叫道,怎麼不給小秦倒水?
陳芷就坐在羊念的旁邊,她也一笑,卻並不動手。老婦人就站起,拿了一個紙杯,到飲水機前接滿水,遞給羊念。羊念雙手去接時,手背與她的指尖碰到一起。遙遠、陌生、沒有溫度,肌膚在這個時候是最誠實的,血親之間哪怕隻有一瞬的觸碰,都會有秘不可宣的氣息水花般漫天濺起。婦人說,我是王老師他是陳老師,我們都是大學老師。羊念點頭。大學老師?王以娥不是大學老師。
婦人說,你就叫我王老師……
王老師的話被手機鈴聲打斷。是牛越打來的。牛越等不及了,他輕聲說,喂,喂,怎樣?
好,好的,我馬上就去。羊念是胡亂答的,說的卻是真話。他真的要離去了。他是為了王以娥來的,不是王以娥,又何必繼續坐下去?何必!婦人說,再坐坐吧。羊念已經站起,他說,不好意思,單位突然有事。說完他還笑笑,已經相當鬆弛。但是轉身往外走時,他鼻子酸了一下。不是王以娥,而他居然以為是。從見到女孩的照片那一刹那起,他的思維就偏了,一路偏下來,不容置疑地偏,走火入魔地偏。那麼多的期待都投進去了,結果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