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樓時他走得很快,腳後跟重重著地,咚咚咚,每一下太陽穴都跟著震動。
陳芷送他下來。陳芷跟在後麵,在拐彎處拉亮路燈。
到小門外,一眼羊念就看到那棵榕樹了,榕樹的氣根晃動幾下。他猛一醒,記起牛越。你回吧。他對陳芷說。陳芷站著,盯著他,細長的眼睛微微眯起,裏頭有亮光隱約透出。她說,你以後可以繼續來我家了。
風過,秋風是涼的。羊念眼角偷偷往榕樹下瞥,他相信牛越還在那兒。
陳芷雙掌端起來對搓幾下,然後右手舉高,伸過來,在羊念嘴唇上重重一捏。
羊念猛地往後跳,像被燙著了,雙手交疊著捂住唇。他沒看清楚,接下去陳芷嘴動了動,似乎笑了一下,然後一扭身,進了小門。羊念留在原地,手還捂著唇,唇是麻的。一分鍾或者兩分鍾過去,牛越已經從陰暗的榕樹下鑽出來,等在那裏。牛越等著他回家。
錯了,不是王以娥。
牛越說,噢。
長得跟王以娥一點都不像。
牛越說,噢。
可是,為什麼那女孩卻那麼像呢?一模一樣。
牛越說,是啊,一模一樣。
從古箏學校打的回家,差不多要穿過半座城。羊念看著車外,一路燈光繁華,燈把樓,把樓裏的店、店裏的商品、商品前的人都裝飾得像電腦CG做出的動畫。他不免又有點恍惚,那些人那些生活離他多麼遠,仿佛不同時空,仿佛水火相隔。這麼多年,他,還有牛越,都隻在自己腳下劃一個小圈,就縮在裏頭,一意孤行,與周圍卻漸漸剝離得越來越遠。
現在怎麼辦?羊念問自己,在心裏悄然發問。但細一聽,卻分明有聲音,聲音來自牛越。
現在怎麼辦?牛越又問一句。
車載收音機裏周傑倫正在唱:誰在用那琵琶彈奏一支東風破。聲音糊成一團不辨句逗。接下去歌詞突然清晰了:歲月在牆上剝落,看見小時候。猶記得那年我們還很年幼,而今琴聲幽幽,我的等候,你沒聽過。羊念嚇一跳,是牛越在唱,他從來沒聽牛越唱過歌,哪怕哼都沒有。
羊念說,你歌唱得這麼好啊。
牛越說,本來就好。
羊念說,平時怎麼不唱呢?
為什麼要唱?牛越好像被自己的話提醒了,猛地又沉默了,雙手托住下巴,靜靜看車載收音機一閃一閃的節奏燈。
回到家牛越先去洗澡。熱水器是40L的,這個季節接連洗兩個人熱水就不夠,中間得隔一陣。總是牛越先洗,羊念在後。衛生間裏水聲嘩嘩正響時,電話也響了,羊念在客廳接起,是陳芷。羊念說,等等等等,牛越在洗澡,我叫他,他馬上就出來……
叭噠,電話突然斷掉。一看,是牛越一隻手壓在電話上。牛越已經披著睡衣從衛生間出來,一把摁掉電話。牛越說,你什麼意思?羊念想什麼意思?他什麼意思都還來不及想,隻是脫口而出罷了。羊念就笑。牛越卻不笑,牛越的臉漸漸漲紅,眼也鼓起。你為什麼要這樣?牛越吼起,這麼多年,我都像一條狗了,什麼都隨你,什麼都聽你,你為什麼還要這樣?!
羊念慌了,羊念說,越,你聽我說……
但是牛越不讓他說。牛越自己說,我是笨,很笨,又沒魅力。她非姓秦的不嫁,我姓秦,所以她同意見麵,見了麵沒看上,但看上你。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還非得再傷害我?再把我拖出來襯托你,你幹嘛這麼狠?你怎麼毒成這樣!
牛越手離開電話機後,胳膊就懸到空中,一下一下舞著,砍著。剛洗過的頭發濕濕地貼著頭皮,使他看上去整張臉變了形。
羊念聽到一陣轟鳴,拖腔拖調,非常刺耳。他左右環顧,找了半天,才發現聲音原來是從話筒裏傳出的忙音。他低頭一直看話筒,像看一隻陌生的怪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