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1 / 2)

羊念現在對所有電話都保持相當的警覺,晚上牛越一回家,他就把座機拿起手機關掉;白天牛越不在家,每回電話鈴聲響起,他也總是先看來電顯示,確定不是陳芷打來的才接起。

陳芷的手機號碼一共出現了三次,平均每天一次。那一串號碼在顯示屏中浮出來時,羊念眼盯著它們,心裏狠狠地說:就不接!就不接!

但是第四次,羊念拿起了話筒。

這幾天不在?她問。

不在。

忙什麼?

哎……不忙。

電話那頭安靜下來,過一陣她才說,沒興趣?聲音變得陡峭了。

羊念不知怎麼答了,手重重捏著話筒,感覺電流正慢慢從裏頭滲出來,進入掌心,爬入血管,蛇一般向全身滑去。

其實我也沒興趣。說著,電話斷了。

羊念把話筒慢慢放好。他是不該接。靠近她是為了王以娥,既然她不是王以娥的女兒,那就兩清了,再沒有瓜葛。——可是瓜葛是那隻手,捏住他唇上的那隻手,它長出葉生出枝,眼見著越發旺盛地向四麵蔓延,蔥蘢繁茂。她為什麼要捏那麼一下?

羊念把話筒叩下時,感到嘴唇熱烘烘的,有火在那裏烤著一般。除了王以娥,還沒有哪個女人的肌膚跟他以如此形式接觸過。那隻手,尖利,纖長,蓬勃,像飽吸晨露的竹葉,尤其是當它纏上玳瑁之後。

接下去幾天還是那樣,牛越一回來,羊念就拿掉座機關掉手機。牛越看見他拿掉了座機。牛越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話筒就歪歪斜叩在旁邊,嘟嘟的提示音隱約響著,但牛越視而不見,牛越已經什麼都不再說了。那天晚上在突然發過一通火之後,牛越又突然安靜下來,客客氣氣地安靜,跟夢一樣,跟戲一樣,那麼不真實。

慣常的經驗是,交談可將兩顆心的距離拉近,當然也可能相反,不談彼此還浮萍般飄在水上,保持應有的客套,一談,就破壞表麵的平衡,仿佛往水裏撲通扔下石塊,漣漪蕩起,一圈圈把彼此推得更遠更徹底。在談與不談之間羊念權衡再三,最後選擇了前者。他在牛越旁邊坐下,挨著他坐。從虎奔死的那一年,準確地說是那天,從那一天起,他們的身體就經常挨在一起。從前,都是綿軟的一觸,現在不一樣,那個軀體,在碰到的刹那,它僵硬著。變化其實很細微,幾乎不顯覺察,但羊念還是凜然一顫。

羊念說,我說話有時不經過大腦……

牛越說,是嗎?

羊念說,我老是覺得自己是哥,就大包大攬……

牛越說,是嗎?

羊念眼望到牆上,那裏還空著。他想,應該讓照片回到原來位置,既然陳芷與王以娥無關。越,他說,我白讀了那麼多史。史書在打開與合上之間,幾百年上千年就過去了,再排山倒海的恩怨情仇榮華富貴,濃縮起來,都不過區區幾行字的蒼白記載。生命是經不起損耗的,我卻把你也捆綁進來。想了想羊念又說,上回說過,這次找不到王以娥,你就算了,你過自己的生活。

牛越這時笑了一聲,很突兀地笑。他說,你要結婚就結吧,結也很好呀。

羊念說,我不結婚。

牛越又笑一聲。為什麼不結?結吧。他說。

羊念張張嘴,又抿住了。如果是以往,他有耐心,可以從頭細細說來。但現在他突然心煩。他累了。更多的解釋隻會有更多的誤讀,他歎一口氣,看著牛越,牛越已經在千裏之遙。這麼多年來,他本來一直相信,即使失去全世界,背後也仍然站著牛越。可是牛越卻已經渾身刀劍地佇立那裏。不是突然或孤立地發作的,單單這件事不會觸發火山,有額外的、附帶、由來已久的積怨埋在那,一天一天地積,積到那一天,在那一件事情上,有了出口,就爆發了。看上去牛越那麼委屈,所以無論如何是被傷害了,被他——羊念傷害。羊念又歎口氣。一個人百口莫辯時,竟有這麼銳利的疼,但同時,他也很意外,怎麼有另一種神秘的難以言傳的閃爍不定的快感悄然滋生?很隱約,很清淡,但畢竟有,竟然有。

羊念給何魯閩打電話,他是到了學校門外才打的。這是臨近中午,剛放學,學校的不鏽鋼拉閘門完全敞開,穿深藍色製服的學生接連湧出,這讓羊念想起昆明的樹。春天去雲南出差,飛機下降時,他從舷窗往下看,看到地上的樹一棵棵綠得發黑,黑得不像樹,像一個個蓬勃的穿深藍色製服的中學生。羊念說,何老師,我請你吃飯。何魯閩說,好啊,叫上秦牛越老師一起去吧。羊念說,不了,就請你,單獨請你。羊念用重音讀出“單獨”這個詞時,心裏又沒來由地愉快了一下。我就在學校對麵的兩島咖啡屋等你。他說得簡潔明快,有著深思熟慮後的有力。其實剛才出家門時,他還很茫然,不知要幹嘛。陳芷的電話沒有再來,一直沒有。書看不下,論文寫不下,他在陽台站了會兒,吸著風,看著河,還是有點憋,就出門了,就上公交車了,一坐,坐到校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