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化蝶飛(1 / 3)

化蝶飛

中篇小說

作者:於香菊

於香菊,女,遼寧省作協簽約作家,遼寧文學獎獲得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2004年開始發表小說,在《飛天》《章回小說》《福建文學》《小說界》《青年文學家》《山東文學》《清明》《陽光》《山西文學》《星火》《芳草》《滿族文學》《芳草·潮》等文學雜誌發表中短篇小說34篇,合計約80萬字。

呆子楚軟禁小美淩和老媽小燕玲的淩水別墅群,坐落在淩城的最東邊。離大門百多米處就是淩水,淩水過去就是凰山;景色幽美,空氣清新,難怪小美淩和婆婆小燕玲到了這裏覺得還滿意。說是別墅群,兩棟別墅間相隔間距不小,足有500米的綠化帶。不像城裏,這家緊挨著那家,這個樓緊靠著那個樓,連做愛的動靜都藏不住。難怪呆子楚說,隨你們在這裏怎麼瘋,都不會擾民的。更讓小美淩驚喜的是呆子楚真的將一樓的家居客廳設計成了舞台的模樣,雖然沒有上海逸夫大舞台和淩城的人民大舞台那樣大,但足有90平方米,高度也有兩個家居那麼高。沒有現代的沙發茶幾,但有楊貴妃坐過的美人靠,張五可與李月娥爭過的紅紗帳,《鎖麟囊》裏的大紅花轎和《大登殿》裏的一桌二椅。呆子楚得意地說,隻要你們一按按鈕,那道具即可隨意推動到你們需要的地方。呆子楚將燈光音響簾幕等設備樣樣打開,一邊教婆媳倆怎麼使用,一邊說,這都是這世界最好最先進的東西,你們該知足了。美淩還真的知足,特別是看到舞台側邊立著的一排屏風後竟然是個大櫥櫃,裏麵裝滿的戲衣戲帽戲鞋戲帶甚至鳳冠霞帔宮花彩綢都齊全著。她不但知足,幾乎歡喜至極,這一生最愛也最想要的裝扮都來了,怎麼能不歡喜呢?她和婆婆一起,這摸摸,那看看,真是恨不得馬上穿上才好!

呆子楚離去時,用極為冷漠的態度對小美淩說,沒特殊事不許出去,也別給我亂招人,這大門我出去就自動鎖上了,你們打不開。附近還安了攝像頭,隻要有人想從那裏進出,我隨時會知道。美淩往四周看看,也沒找到那個攝像頭裝在哪裏,想這呆子楚真是越活越精,越活越霸道,便沒說話,扭頭轉了回來。因為心情不好,也沒瀏覽院子裏精致的景觀,便進了玻璃大門,看到美麗的大廳舞台,想到那些戲裝,心情馬上轉好,跑跳著撲過去,急忙就試穿。

婆婆坐在椅子上,一臉不高興。她老人家一生喜歡熱鬧,當然也不願意離開那個生活了十年的鬧市區,再說一看到這幢別墅的高牆大院和緊閉的大門似監獄,叫她怎麼高興起來呢?監獄不監獄的,小美淩倒是不在乎。小美淩在乎的是有這樣一個舞台,在乎自己又能唱戲。所以她一邊媽呀媽呀地勸慰著婆婆,一邊忙著選戲裝穿套,打扮自己。

三丈六尺長的彩帶飛起來了,被她舞成了一道道彩虹;兩條雪白的水袖也上下翻飛,如兩隻翩翩起舞的大蝴蝶。

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皓月當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奴似嫦娥離月宮。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廣寒宮,啊,在廣寒宮。玉石橋斜倚把欄杆靠,鴛鴦來戲水,金色鯉魚在水麵朝,啊,在水麵朝,長空雁,雁兒飛,哎呀雁兒呀,雁兒並飛騰,聞奴的聲音落花蔭,這景色撩人欲醉,不覺來到百花亭。

一曲完整的《貴妃醉酒》下來,美淩香汗淋淋,多少天沒這麼自由自在地唱戲了,她感到好個舒暢!耳邊傳來婆婆帶著戲韻的長籲短歎:“百花亭早就毀了!隻剩下廣寒宮清清冷落。”美淩回頭看婆婆,發現老人家早進舞台邊的臥室去了。她當然知道婆婆在為自己感歎,覺得自己青春還在,孤寂在這裏終老,實在是太可惜了。美淩真想跑到婆婆麵前,跟她說,沒啥可惜的,這輩子隻要能唱戲,誰在乎還有沒有觀眾呢。好在呆子楚還有情義,將這裏裝飾成舞台;好在婆媳能相守,高興唱就唱,不高興大哭也不會驚世駭俗。

媽呀,你老別在臥室呆著啦,也來一段唱吧——美淩一邊將手上的繡花手絹拋向臥室的方向,一邊對著臥室喊。聲音和姿態都像薛平貴帶回來的代戰公主。臥室中沒有婆婆的聲音,美淩懂得那無聲裏的意思,你唱你的,我願意咋呆著就咋呆著,別理我!

婆婆年輕時在淩水灣就是舞台上的一把好手,專攻花旦,偶演青衣,愛戲極深,如醉如癡,當然名聲也特響,“小燕玲”是她的名號,幾乎傳遍方圓百裏。小美淩是她唯一的徒弟,她給徒弟起的藝名叫“小美玲”。美淩倒也喜歡這個美字,但總覺得跟人家蔣夫人重名不大好,又喜歡村邊淩水,故而和師傅商量,將個“玲”字改成了淩水的淩。師傅沒有反對,反而覺得這個徒弟特有想法,必然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前途遠大。誰知道徒弟演戲還好,將自己的本事都學了去,但是學去的更是自己剛直的性格,好幾次有出人頭地甚至飛黃騰達的機會,都被她自己錯過了。故而三十大幾了,也沒大出息,可能這一生就這樣了,不再有啥奢望,隻是喜歡就唱,跟著自己,和戲作伴,以戲為生。

將小美淩嫁給獨生兒子,當然是自己的主張。但是她沒想到這看似美滿的婚姻,在她將近晚年的時候,化成了飄散的泡沫。雖然還有一絲生存的安穩,但兒子將她們送過來就走了,婆婆知道兒子是不會再到這裏來了。小美淩等於守了活寡,自己因為袒護兒媳與兒媳同謀也被兒子軟禁了。故而在兒子走時,老人家沒送,她在心中暗暗感歎,她住的是一座墳墓,墳墓裏有個老寡婦,是丈夫死的;還住著一個小寡婦,是丈夫走的。

其實在子楚知道美淩的那事後,她曾張羅和小美淩一起回淩水灣去。那裏還有她住了幾十年的房子,還有像花園似的小院。可是小美淩說啥也不回去。小美淩說,活到這份,沒臉回去。婆婆隻有由著小美淩,因為她今生可以離開兒子,但是真的離不開雖是兒媳卻勝似閨女的小美淩。好在子楚沒真的將犯錯的她們娘倆關到一個小黑屋子裏去,在這裏將一切布置設計得讓她們滿意。能這樣終老,雖然是無可奈何,但是也該滿足吧。

聽婆婆無聲,美淩捂著嘴笑了。她不再招呼婆婆,一邊喝水,一邊拿著水杯跑到窗邊觀望,窗外可見起伏連綿的山巒,波光瀲灩的淩水,還有這院子裏美麗的景觀,這一切都讓美淩忘掉了被丈夫拋棄的痛苦,沉浸在可以唱戲的興奮中。“閑凝眄,聽生生燕語明如翦,聽嚦嚦鶯聲溜的圓”,這《牡丹亭》的唱句隨口哼出,心裏鼓漲著一種情緒,這種情緒叫幸福,是關進冷宮卻依然有戲唱的幸福!有時故意誇大一種幸福,是能掩蓋另一種痛苦的。

小美淩真的很喜歡這個家居舞台,她這一天,除了做點飯,再無別事,繼而大部分時間都是生活在這個舞台上。或坐或臥,或揚手或提足,或扭胯作態,或夾臂小跑,或巧笑兮兮,或眉眼傳情,或歌聲婉轉,或悲涕哀哭,一招一式,唱念做表,都極為認真,更要求完美。

綠蘿叢叢裝飾著的家居舞台,猶如一間花房。美淩的不斷變化的戲衣和白色水袖在其中飛揚,影影綽綽,更添嫵媚。更何況那柔美的身形,摧金裂玉的嗓音,讓陽台外那隻幾次飛走又飛回來的小鳥,不斷向大廳內鳴啾。

對於呆子楚的離開,小美淩沒覺得很傷心;知道是自己有錯,對不起他,人家離開是正常的,還傷心啥?對於搬到這個遠離鬧市的別墅區,她最傷心的是不能再跑那些場子唱戲了,但是看到呆子楚將一切唱戲該有的都給她製備下來,她就知足了。是啊,隻要有戲可唱,有戲裝來打扮自己,這人生還求什麼呢?不就是聽不見戲友的喧嘩嗎?

知足的小美淩,就這樣生活在這個家居舞台上了,至於二樓那間屬於她的臥室,她連看都不想去看一眼。累了,有太師椅可坐,想睡就睡在黛玉焚稿的臥榻上。關鍵她是一個坐不住的,很少在床上或者椅子上坐一會兒,她幾乎老是在走動,偶爾還小跑,是被皇帝追趕的李鳳姐的那種跑,別看扭動得多麼歡,就是跑不多遠;說是跑不多遠,一轉眼就沒影了。偶爾還跳動,是《姐妹看花》、《夫妻觀燈》的那種跳,歡天喜地。不順心的時候,還能將自己變成一個閻惜嬌李慧娘鬼魂那樣的僵屍,隻是腳尖輪子樣地移動,整個身體如僵硬的一塊板,隨著輪子轉。

自打和呆子楚分開後,她最喜歡唱的就是《黛玉焚稿》:

我一生與詩書做了閨中伴,與筆墨結成骨肉親。曾記得菊花賦詩奪魁首,海棠起社鬥清新;怡紅院中行新令,瀟湘館內論舊文。一生心血結成字,如今是記憶未死,墨跡猶新。這詩稿不想玉堂金馬登高地,隻望他高山流水遇知音。如今是知音已絕,詩稿怎存?把斷腸文章付火焚!這詩帕原是他隨身帶,曾為我揩過多少舊淚痕,誰知道詩帕未變人心變,可歎我真心人換了個假心人。早知人情比紙薄,我懊悔留存詩帕到如今。萬般恩情從此絕,隻落得一彎冷月照詩魂!

因為想到和呆子楚的分手,真的猶如黛玉絕寶玉,不免唱得哀哀欲絕;但是又想到黛玉愛詩猶如自己愛戲,愛詩的黛玉能將一生心血付火焚,自己的戲可是死都舍不得扔的。倘若這人生真的沒有戲了,那就不如痛快死掉算了;但是這人生偏是願意咋唱就咋唱,也就想不到死了。這世界可以沒有愛情,沒有鮮花,沒有掌聲,沒有觀眾,但隻要有戲,自己就會活得快樂逍遙。這樣想著的小美淩,快步旋走在舞台上,覺得人生依然處處充滿陽光,處處鳥語花香。這本就是屬於她和婆婆兩個人的舞台,她可以隨意在這裏歌舞,隨意在這裏悲哀,隨意在這裏想心事,也隨意在這裏享受孤獨。

其實小美淩也是很會玩,很會找樂子犒勞自己的。換句話說,她是挺會安排生活的。每天早晨六點起床,用半個小時裝扮梳洗,就開始唱戲。高興時唱歡喜的,不高興就唱悲調。唱的內容大都是戲劇名段,五分鍾一個,至少聯唱五六個,便是半個小時;偶爾隻有一句唱詞,她也能唱上半個小時,比如《六月雪》裏那句“冤枉——”能讓她在半個小時中喊上無數次,每一次感情都會有一次升華,每一次都不會和別句雷同,對著敞開的窗口,望著碧藍的雲天,短短的一句唱詞,讓她喊成從草叢衝向天空的雲燕,那聲音搖曳,更如一張五彩的旗幟。喊得風姿妖嬈風情萬種,喊得人心靈震撼,陰雲遮日。盡管她如此站在自家的大客廳裏發瘋,婆婆也從沒有阻止過她。表麵上她依然是靜靜地如一尊觀音像,其實她的心也早被那喊聲提溜起來,若不是心情一直不爽,身子懶得動,她真想亮開嗓子,和兒媳小美淩一起喊。

小美淩的半個小時戲唱完就到了七點,她開始一邊收拾屋子,一邊給婆婆和自己做飯。轉眼七點五十了,快速地打開舞台與臥室裏的電視,放的都是中央電視台的戲曲頻道,七點五十的名段欣賞是她最愛看的,婆婆也最愛看。上午八點半到九點半的九州大戲台,雖然老是重播經典戲曲,她們也是百看不厭。接著的名家教學唱,那是她們學習的時候,這婆媳倆更是舍不得扔,一邊看,一邊跟著學,倒覺得長進不少。到了下午兩點的空中劇院,婆媳倆就更入迷了,更別說怎麼迷晚上七點二十的黃金戲曲了。一直到晚上九點半洗漱睡覺,這一天幾乎都生活在戲曲之中。

好在這個家居舞台,隻屬於她和婆婆兩個人。她隻管舞,隻管唱,隻管美,不管有沒有人看,不管有沒有人聽,或許她就是唱給婆婆聽,舞給舞台四周的綠蘿看,唱給陽台外邊的小鳥聽,有時也是唱給別墅外經常走過的那對小夫妻聽。

說到別墅外林陰道上那對經常走過的小夫妻,小美淩真羨慕他們的年輕,羨慕他們能出雙入對。那男孩也不過二十多歲,長得略顯清瘦;女的和男孩年齡相仿,但是比男孩胖,顯然懷孕了。這小夫妻倆每一天早晨都是從南往北走,每天傍晚時分都是從北往南走。每當走到小美淩家的別墅門口,總是手拉手地站在半人高的自動門外,向別墅裏麵透明的大廳癡望,有時是聆聽小美淩的歌聲,有時是驚詫玻璃門裏美淩的舞姿。很多時候,都是小兩口一邊說話,一邊看著聽著;很多時候,都是那個女孩站在那裏癡了呆了,被那個男孩伸過來的手拉了一把,又拉了一把,才被牽引離去。小美淩似乎看到那個女孩眼中的淚光,頻頻地擦抹,又頻頻地回頭,顯然被小美淩感動了。美淩也願意看到那個女孩,她覺得那就是自己,當初被丈夫呆子楚帶進城裏的時候,她望著淩水灣的那座小舞台,就是這樣癡癡的,呆呆的。是呆子楚拽著她的手,拽了一次,又拽一次,才被他牽引著離開舞台。呆子楚說,我有個戲瘋子的媽媽就夠了,怎麼又讓我攤上一個戲瘋子的媳婦?

小美淩知道,呆子楚最初的愛人不是自己,那是他的大學同學。那同學不會唱戲,行動舉止有點粗俗,來到淩水灣的章家,坐在椅子上,竟然一條腿耷拉在椅子下,另一條腿的腳丫子就上了椅子麵。用婆婆的話說,是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吃飯時不懂什麼是文雅,呼嚕嚕一頓大造,讓呆子楚的媽媽目瞪口呆。呆子楚的媽媽說,這哪裏還是姑娘?本就是一個大老爺們!呆子楚不是因為媽媽的嫌棄不要那個女孩的,而是那女孩一看呆子楚的媽媽就害怕,說這哪裏是婆婆啊?簡直是個老妖精!多大歲數了,天天晚上滿臉黃瓜片,走路腰肢和屁股都像在舞台上。不管拿什麼東西,都用指尖,顫顫巍巍,讓人看著害怕,還自以為美呢。怪不得你個大老爺們兒也有些女態,原來都是你媽熏染出來的。那個女孩說,我和你媽,你選擇一個吧。子楚別看呆,性子也是強強的,你順著他,百好;不順他,比你還強。用老媽的話說是屬毛驢的。女友這樣要挾他,沒結婚就敢說他媽不好,讓他打心眼裏起了反感,再加上天性中自帶的傲慢和霸道,於是冷冷地說,老媽不能扔,自打我三歲父親死,就是老媽一個人在養我。今後我也必定要養老媽的。那個女孩氣衝衝地說,那你就和你媽過去吧。說罷,哭著跑了。呆子楚要是真心誠意地去哄哄勸勸,說不定那個女孩還會回來的。可是這個呆子楚也是暗藏心眼,一直覺得那個女孩是真的不漂亮,特別是往媽的那個徒弟跟前一站,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娶個不漂亮的媳婦,這不是他的心願,所以他也一直在猶豫,覺得那個女孩是雞肋,不要可惜,要了也無味。既然這個女孩自己跑了,那就讓她跑好了,自己怎麼能去追呢?

呆子楚失戀後,很是痛苦了一段時間,每次從學校回淩水灣,都是一副沉鬱寡歡的樣子。老媽知道原因,並不理會,隻是一個勁將自己的女徒弟叫到家裏來。老媽知道兒子也喜歡徒弟的美貌,但是徒弟沒文化沒工作使他猶豫。老媽想女徒弟雖然沒有學曆,但會唱戲,她很喜歡;女徒弟沒有工資,但舉手投足文雅風流,符合章家選媳的要求。這個女徒弟就是小美淩,當年曾和呆子楚在一個班級讀書,呆子楚學業優良,美淩的功課很差。呆子楚喜歡美淩的美貌,但瞧不起美淩的做法,總覺得一個好好的女孩子,心思都在怎麼臭美上,一點不上心學習是錯誤的。美淩喜歡子楚,覺得他學習踏實,幹啥都如老黃牛。隻是有點笨,不那麼靈秀,所以給子楚取了一個外號,叫呆子楚。後來叫順口了,在師傅跟前也這樣叫,叫得師傅也跟著叫上了,更別說外人都跟著叫了,後來許多人就忘了人家的章姓,讓不少人以為子楚姓呆呢。

那時小美淩常自作聰明捉弄呆子楚,嘻嘻哈哈地惹大夥開心,讓呆子楚不斷皺眉頭。現在這個呆子楚失戀回來,比以前更笨了,簡直呆頭呆腦。小美淩看到覺得好笑,但隻是笑在心中,她再也不會像小時候那樣捉弄呆子楚了。她知道呆子楚學業有成,轉變命運吃了皇糧;他知道呆子楚工作後不會回淩水灣種地,將成為城裏人。找個吃皇糧的丈夫、改變命運做個城裏人,是自己從小就幻想的。這麼多年自己的婚姻高不成低不就,不就是覺得自己忒優秀,不能隨便下嫁了,再怎麼說也得嫁個吃皇糧的人麼!此時若能將呆子楚糊弄到手,從小的願望就實現了。好在有呆子楚的老媽喜歡自己,也支持自己;好在自己已經長大,懂得了關心,更懂得了溫柔,甚至常常乖順得如一隻小白兔,悄悄地、扭扭地、一點點蹭到子楚的身邊,不說話,也不笑,就是那麼怯怯地、柔柔地偎著,如一隻到人間來尋愛的小狐狸。偶爾用眼睛睃一下,更多的時候不用眼睛看,宛若一朵花兒般,不用多麼招搖,也不用如何明豔,隻是有一股暗勁,若那似有若無的馨香,一陣陣向呆子楚襲去。好在呆子楚是美人之子,對美的崇拜和愛戀是天生遺傳的,不能用好色這個貶義詞來形容,這是本能,是天性。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有一天,那呆子楚在呆呆癡癡之中,一把將美淩摟在了懷中。性格中的那種霸道,特別是對美的霸道,不容抗拒。小美淩當然也不想抗拒,沒有誌同道合的,選個吃皇糧的,也不錯。

誰都不看好,隻有章媽媽小燕玲讚同的一段姻緣開始了,一個大學生娶了一個初中還沒畢業的女子,這個女子的全部本領就是會唱戲。

因為母親唱戲唱到老,大學畢業分到城裏當教師的呆子楚,在洞房花燭後,就很霸道地反對小美淩唱戲。他費了很大的力量,將小美淩拉離淩水灣的那座小小的舞台,拉進了城裏,同時拉進城裏的還有自己的母親。盡管一個人的工資三個人花,子楚也沒什麼怨言,他從始至終都是一個很負責任的男人,盡最大的努力保護妻子和老媽,猶如保護兩朵花。

老媽與妻子也曾要求出去工作,想減輕他的負擔,他是說啥都不同意。理由有三:第一,你們都是來自小地方淩水灣,沒見過大世麵,外麵的世界慘乎乎,會嚇著你們。第二,你們都沒多少文化,就是去找工作,也必定是些粗活,你們在農村雖然幹過一點農活,但那是純綠色的,城裏的粗活都是髒兮兮亂七八糟,你們兩個根本幹不了。第三,你們都太單純太善良了,用城裏話說是缺心眼,這個社會啥人都有,別人給兩句好話,就會讓兩個無知的女人找不到北,所以盡量不見外人為好。現在雖然花我一個人的工資,生活是清貧一點,好在你們都是清苦人家出身,對生活要求不多。我覺得三個人就這樣清貧地過著,淡淡地守著,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呆子楚這樣說時,神情是很嚴肅的,根本不許婆媳倆與他商量。那種王者獨尊的霸道在他的身上顯露出來,令婆媳倆望而生畏,所以小美淩和婆婆隻有讚同。其實不讚同又能怎麼樣?她們初來乍到的這座城市,還真的是看啥啥新鮮,又看啥啥害怕。正因為這份害怕,她們索性就做居家的女人,在家做些針線看看電視,興致上來,也是可以在家哼上幾段戲的。這日子過得也真是淡淡的,卻很樂乎。唯一費錢的事,就是這婆媳倆都喜歡戲裝和行頭,沒錢的時候,從哪裏看個樣子,再到商店扯塊布自己做;有點錢,就想買到家裏來。這可苦了呆子楚,看著婆媳買回來對家無用的東西,他常常是哭笑不得。好在子楚並不多跟她們計較,買了就買了,計較也沒用。

呆子楚平時不許婆媳倆隨便出門,說是怕她們遇到壞人。休息的時候,他倒是很願意陪她倆出去轉轉,走在路上,遇到一些人和他打招呼,他都很神氣;將老媽特別是媳婦介紹給人時,樣子很驕傲。特別是聽到別人誇嫂夫人真漂亮時,他的臉頰更是興奮得放光。美淩和老媽都知道子楚在這點上有點虛榮,但並不點破,男人嘛,因擁有的女人而榮,那是自然的事。

淩水邊,大橋的附近,到處是唱戲唱歌扭秧歌的人。這婆媳倆,看到淩水,都不願挪動腳步。呆子楚說,這河水就是從咱老家淩水灣的門前流過來的,婆媳倆就覺得這河水好個親近。婆媳倆更不願挪動腳步的就是那一圈圈圍著唱戲的人群,看著聽著,就想下場唱幾段,若不是呆子楚在前麵很霸道地攔著,她們就真的走到圈子裏去唱了。

淩城本就是個戲城,男女老少幾乎都會唱戲,小城裏大小劇團戲社多如牛毛,吹拉彈敲的,邊歌邊舞的,男女老少都有。淩水灣一對愛戲的婆媳,見了這個場麵,看呆了,看癡了。是呆子楚在前麵拉著這個,又拉著那個,才將她們邊哄邊嚇霸道地拉離。婆婆對美淩說,這個呆子太自私了,就知道將我們護在羽翼下,卻不知道我們喜歡啥。美淩對婆婆說,呆子知道我們喜歡啥,所以才使勁張開翅膀護住我們的,不讓我們粘。婆婆說,咋辦?一看別人唱,心裏真是癢癢的難受。媳婦說,我也是,真恨不得和呆子幹一架,然後跑出去唱一場。婆婆說,幹架不行,咱們得想別的法。媳婦說,想啥法呢?他要是知道咱們有別個想法,會殺了咱們的。婆婆說,別著急,我總覺得咱娘倆和戲的緣分還沒斷,機會總會有的。媳婦說,古人說,為君一夜歡,拚得一生休;我可真是想,為唱一場戲,拚得今生休了。婆婆小燕玲笑著望著因為不能唱戲而如熱鍋螞蟻的媳婦小美淩,心思開始轉動。

機會終於來了,是婆婆趁外出買菜的工夫尋來的。老人家先下場子,一段《花為媒》裏的《報花名》就在場子裏唱出了名氣,唱得淩城幾乎刮起了一陣大旋風。有人問她的時候,她羞羞怯怯說,我徒弟比我唱得還好呢。這下好了,一句話將她的兒媳小美淩也帶下了場子。

好在這時呆子楚沒工夫管她們了。因為老婆與老媽不會算計過日子,總是有錢沒錢去置備唱戲的東西,花費越來越大,他在學校的那點工資基本不夠花。實在沒辦法,他就偷偷停薪留職去和朋友開花店了。花店掙了一些錢,他仗著自己美術教師的底子,就開了一家裝飾裝修公司。因為怕美淩和老媽擔心,他一直謊稱自己在學校教書忙,不能按時回家。倘若小美淩和婆婆不是戲癡,有點心,她們也會早點發現呆子楚的不正常。遺憾的是,她們一起去唱戲,一起回家來,一邊做飯,一邊商量怎麼瞞著呆子楚,不讓他知道她們娘倆出去唱戲的事。看見子楚回家,兩個人總是提心吊膽,鬼鬼祟祟,生怕子楚知道了。好在呆子楚也是躲躲閃閃,藏藏掖掖,生怕這婆媳倆知道自己經商下海的事。因為各自心中有鬼,這樣也就放過了對方心裏的鬼,兩下相安無事。

好在呆子楚運氣才能都有,帶回家的錢越來越多,帶回家的東西也越來越多。這傻婆媳倆,整天琢磨怎麼背著子楚出去唱戲,就沒心思問問子楚,這錢是怎麼來的?這東西能是你當教師掙來的嗎?在一起吃飯時,老媽看著兒子日漸清瘦的容顏,問兒子還天天打球鍛煉嗎?隻有在床上時,美淩覺得他不如以往要求多,也不如以往強壯了,但是她沒想到他在外邊已經有人的事,還問他,是不是自己老了不美了?

直到有一天呆子楚要婆媳倆搬離那個隻有58平米的小房子、搬到他新買來的138平米的大房子時,婆媳倆才驚異地問,怎麼發財了?看著一切都瞞不下去了,呆子楚才向婆媳倆得意地說,我早就不在學校裏幹了,現在是淩水裝飾裝修公司的老板。婆媳倆並沒為子楚從教師變老板高興多少,隻是關心那房子離這裏有多遠,擔心離她們經常去唱戲的場子遠。呆子楚得意地告訴她們說,那房子更靠市中心了,就在人民公園附近。婆媳倆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擊掌,因為她們知道開放的人民公園裏麵,唱戲的場子一圈一圈的,更多。

這時候,婆婆和媳婦在淩城的各個公共娛樂場所的圈圈裏唱戲唱到最紅火,因為對戲劇的癡迷,忽略了子楚的暴富,覺得那車那房也沒啥了不起,是老天掉餡餅砸到這個呆子身上的。一點沒想到子楚奮鬥得多麼不容易,一點不理解子楚這一天有多忙多累,一點也沒想想自己該怎麼幫幫子楚,更沒想到他回家的時候給他做口熱乎的飯菜,給他洗洗穿髒的衣裳。美淩和婆婆都是有了戲唱就可以不吃飯的人,因為她們覺得自己本身就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因為隨身的皮包中總是帶著餅幹,因為唱戲隨時都能喝到礦泉水,婆媳倆流連於淩城大大小小的戲圈子裏,常常是廢寢忘食地投入到弘揚戲劇的大事業中去了。雖然這個事業掙不來一分錢,有時還要交點場地費樂隊費;雖然這個圈子都是民間自發的,從來沒人給過一口吃的、喝的,但婆媳倆願意付出,一點沒有怨言。或許知道淩城正規的評劇團京劇團話劇團都是窮得吃不上飯吧,她們婆媳這打散醬油的人,怎麼敢有什麼非分的想頭呢?隻要還有一群人願意聽戲,無償伴奏,還有一些姐姐妹妹哥哥弟弟願意和她們搭夥唱戲,隻要這地盤還有那麼一小點地方屬於戲劇,可供她們展歌喉舞水袖就夠了,至於那掌聲是稀還是稠,觀眾是多還是少,都是無所謂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