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活地獄忍氣吞聲 假慈悲寫經了願(2 / 3)

相逢不語兮,肝腸欲斷;何時重會兮,雙雙同飛!

彈未畢,淒風楚雨,啾啾唧唧,撲至筵前。宦氏亦正襟危坐,愀然不樂。束生則兩淚交流,不禁涕之無從矣。而翠翹心灰腸斷,涕泗交橫。束生怕露出腳色,便隱幾而睡。宦氏道:"花奴,我叫你勸姑爺酒,怎彈出恁般詞曲,將始爺彈得睡著了?姑爺不醒,卻要打你。"束生連連抬頭道:"卑人不睡,聆音察理,隱幾少思維耳。此曲真是彈得好,訴自己情衷,令他人耳聰,妙妙。"宦氏道:"果然好,知音者芳心自懂。但調太淒愴,殊非下酒之物。再彈一曲,要使人聞者神爽,乃恕爾之罪。"束生道:"一之為甚,何必再也。"宦氏道:"再斯可矣,庸何傷乎?花奴再彈上來,遲則重責不貸。"翠翹含淚道:"姑爺小姐請酒,待花奴再彈一曲好的。"乃複整弦彈雲。詞曰:淩扶搖兮憩瀛洲,要列子兮為好仇。

餐沆瀣兮帶朝霞,渺翩翩兮薄天遊。

齊萬物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

這一曲彈完,聞者心曠神恰。束生道:"高著崇山,宛若流波,美哉,胡琴技至此乎。"宦氏道:"飛纖指以馳騖,紛澀以流漫,果是絕妙好技,請相公滿飲大白以賞之。"束生無奈,又強吞了一杯。眼中看翠翹憑般折磨,講又講不得,說又說不出。自懊恨,自埋怨,自憐惜,暗暗心疼,坐立不安,那有心去飲酒。況聽那樣傷心曲調,一發割肚牽腸,吞聲忍氣。

但隻怕難為了翠翹,故勉強下酒。

宦小姐快心滿意,騰倒得他二人對麵不能識認。一為座上主翁,一為筵前歌婢,見他兩下,眼彷徨,耳熬煎,不能一言相通,半語安慰。冷眼覷了,又可憐,又可笑。道:"今日一席酒,足消十年之氣矣。"翠翹上前不是,退後又不是。看了宦小姐,乃銅肝鐵膽的女羅刹;看了那束生,乃情深義重的舊夫君。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良人見麵,懼的是羅刹當前。翠翹暗道:"宦小姐,宦小姐,你恁般笑耍我兩個,好狠心也,好妒毒也,好刻薄也。別人之妒,不過打罵相爭,吵鬧使氣,名分猶然是妾,也好上前分解得兩句,丈夫也好衛護得半聲,旁人也好方便得一言。你用了這樣的毒計,借了娘家的名色,將我劈空擒來,打入使女班中。夫婦相逢,明明認得,不敢廝認;實實有情,不能使情。他明知我二人情熱如火,卻以冷眼待之,絕不認真,一味嘻笑怒罵,也不管活活的逼死他的夫君。正是;黑蟒口中線,黃蜂尾上針,兩般猶未毒,最毒婦人心。宦小姐好狠也,宦小姐好狠也!我翠翹生不能報你之荼毒,死當為厲鬼以啖爾魂!"值更闌人靜,宦小姐看他二人,生不得死不得,坐不安立不穩,暗道:"也夠這一對孽種受用了。罷,今日且饒他一著,明日再擺布他。"對束生道:"相公倦極無聊,似不任酒者。想鞍馬勞頓,多管要睡也。"束生正在難過時節,聽得此言,好似天子降下赦書,將軍傳來免帖,慌忙道:"連日辛苦,十分神疲力倦,不能暢賢妻雅意,來日精神旺,再當領教。"小姐道:"夫婦之間怎說此話。"叫花奴撤了酒筵,掌燈進房去。

翠翹便喚值廚的收了酒席,秉燭房中道:"燭已有了,請姑爺、小姐回房。"宦小姐道:"相公請行。"束生道:"同行就是。"來到房中,束生道:"花奴叫他去睡吧。"宦氏道:"要他原為服侍,相公睡了他再去未遲。花奴,替相公脫鞋襪。"翠翹怎敢不遵。束生隻要完事打發他去睡,連忙脫了衣服,鑽上床去睡了。花奴立在那裏,候服侍小姐,隨即與他卸下首飾,要拿湯來漱口,替他通了頭,又要拿湯淨麵,要爐內焚香。然後替他脫了膝褲,換了睡鞋,等他上過馬桶,拿湯來洗了坐腳,服侍得個不耐煩,宦氏自己也覺得有些厭起來,方分咐道:"你去睡吧。"翠翹歸得房,已是五更時分。想道劍老燕山,珠沉海底,這活地獄何時脫得,不如一死黃泉,倒是一了百了。解下一條拴腰汗巾,欲去自縊。轉想道:"一死有何難處,但我無限傷心苦楚,不能與束生一罄,若死在此處,雞犬不如。且甘心忍耐幾時,束生少不得要生一個計較救我,大抵續緣二字則索罷了。也不知前生做甚歹事,今世恁般填報。"流淚吞聲,徹夜不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