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束生上床,身雖伴著宦氏,心中實慮著翠翹。暗恨道:"這潑婦怎用出恁般絕計,如今已落在他圈套中,緣情一節是不消妄想了。但怎生用一奇謀,脫了翠翹的苦海,等他另尋生路方好。若隨他恁的胡行,不是逼死必然弄死矣。在這妒婦,立視其死,隻當拔去眼中一根釘;在我,視死不救,豈非假手殺之耶。我那嬌嬌滴滴的翠翹,能禁幾個磨滅。這妒婦明知我兩人廝認,故做不知,大肆其梟張狼顧之心,其惡焰正未有抵止哩。"計無所出,展轉竟不成眠。
次早起來,在家坐不住,收拾些禮物到嶽母家去探望。宦夫人接著,道:"賢婿幾時回的?"束生道:"昨日。"宦夫人道:"你丈人恐女孩兒當家心煩,特從京中討一使女來服侍他,可中用麼?"束生道:"上好。"宦夫人道:"這丫頭在我手中用過半載,頗知法度。賢婿卻要尊重,勿使此輩放肆。"束生道:"小婿不是那等人。"宦夫人道:"你妻子也是恁般說,倒是老身過慮了。然少年讀書人,多有犯此病的,胡要說明。"束生唯唯而已。
晚上回來,隻見宦氏坐在中堂,花奴跪在那裏。束生魂膽俱消,救之無策。隻得賠著笑臉,走進堂上道:"賢妻甚事生嗔?"宦氏笑迎道:"說來甚是好笑,正欲待相公到家,拷問這賤婢。昨日之酒,散也未遲,哪裏就辛苦了。平日相公未回,我定坐之四鼓方睡。昨日一晚,今早他替我點妝抿鬢,星眼紅暈,語倒言顛。我問他為甚事作此光景,他道心感舊事,偶然如此。我乃甚等人家,容得恁般裝妖作怪的賤婢。好好從直說來,其言有理,自當原情;若胡支胡掩,我這裏上了拶子,發還老夫人活活敲死這賤人!借重相公,先替妾身拷問一番!"束生、翠翹聽了,四目相視,魂魄都不知那裏去了。束生忖道:"若不應承拷問,他必要叫人行杖,翠翹定然受苦;我若拷問,怎下得手!"展轉思量,忽然有悟道:"卑人方回,拷打求再遲一日。花奴,有甚心事從直快些招來,免小姐生怒。"翠翹淚流滿臉道:"待花奴自供。"宦小姐道:"丫頭,取紙筆把他。"翠翹提起紙筆,兩淚交流,稟道:"花奴生死,盡在小姐手中,隻求大發慈恩,赦奴一死。"宦氏笑道:"你且供來。"束生恨不得跪下去替他討饒,怎奈一毫不涉著他,又是丈人送來的使女,哪裏鑽得進身子去。這叫做啞子吃黃連,苦在心裏。宦氏見他二人如此恩愛,偏要裝威作勢。翠翹那時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算來束生不能救他,研墨揮毫,一筆供就雲:供狀婢花奴,供為猿聞斷腸事。婢生北京,父遭冤難,墮落娼家,從良遠嫁臨淄。值夫主他出,流陷侯門。奴顏婢膝,榆楊易長幾春秋;垢麵蓬頭,鏡匣塵埋多歲月。曾憐薄命,欲將金剪斷青絲;淚滴紅顏,幾折玉釵銀燭冷。思鄉路遠,更更點點碎愁腸;思夫莫覿,日日時時彈血淚。法外施仁,使妾身皈經皈法而皈佛;五中戴德,祝小姐多福多壽以多男。披肝瀝血,所供是實。
獻上宦氏,宦氏道:"原來你也是有丈夫的,但事勢不同,境界各異。既在這裏,就要行這裏事。唎唎唧唧,象甚規矩!"對束生道:"花奴丈夫也在臨淄,相公若去,替他訪問一聲。若得他夫婦重圓,也是天上人間方便第一好事。"束生唯唯。
宦氏道:"你既想出家,我自當慈沐浴。"翠翹回房想道:"虧得一紙供狀,倒也得他開了一線地步。雖不能夫婦完情,也暫避當場出醜。且我滿腔怨恨,無門控訴,正好向觀音大士前哀告苦情。我翠翹如此命蹇,立著活現現的丈夫在跟前不敢廝認。若使當日竟出了家,也免了許多醜態。到如今弄得不上不下,難進難退。"正是:早知鴛牒難憑信,悔不當初竟出家。
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