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9章 是誰在小聲地歌唱(1 / 1)

你經常可以看到這樣的男子,在車水馬龍的街上,搖著鈴鐺,一路前行。你可以看見他的表情——迎麵來了車,他也會張惶四顧。但是,如果,車不算多,人不算擠,行進還算順利的話,你會看見他的嘴巴在動,你聽不到他的聲音,但我可以告訴你,他,那是在唱歌。

我喜歡小聲地歌唱。

從初一那年之後,我好像就沒大聲地唱過歌。那是一次聯歡晚會,我第一次登台。說實在的,情況很糟,我根本把握不好自己的聲音。我走調了。同學們轟然而笑。我站在講台上麵紅耳赤。於是,從那時候開始,我就學會小聲地唱歌了。而且,在有人注意我的時候,絕不開口。

小聲地唱歌,是一種精彩。1993年,我曾在一家私營鋼鐵廠做工。現在沒人相信,像我這樣一個瘦瘦弱弱的一個人,能承受得住那樣高強度的工作。但事實是這樣的,不僅如此,我做的還是勞動強度最高的爐前工。我的工作內容是,用眼睛緊緊地盯住爐口,那裏隨時會有一根火紅的軋鋼竄出來,我負責快速地用鐵鉗夾住它的頭部,一陣狂奔,把它晾在幾百米長的冷床上。

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我是在唱著歌,小聲地唱。其實我知道哪怕我由著嗓子喊,估計也不會有人聽到——廠房裏的噪音實在太大了。但我還是習慣地、不由自主地小著聲唱。我常陷進某首歌的意境裏去,一心二用的結果是,有一次我把一根滾燙的軋鋼條甩到了一個女孩的腿上。陪著她養傷的那幾天,她一直問我:“你整天在冷床上,傻兒吧唧的樣兒,幹嘛呢?”我淡淡地笑了。

疲憊不堪的日子,疲憊不堪的生命。工餘,我會走出車間,在外麵的水泥地上,把自己擺成一“個”大字,揪掉一根牆角的草根嚼在嘴裏,眯著眼睛看天上的太陽。她就坐在我的旁邊,隔一會兒就用手指頭捅捅我的肋骨:“唱一個吧?唱一個吧?”於是,我醞釀一下情緒,就唱,聲音,隻有她和我才能聽得見。她抱著膝,偶爾騰出手來,暗暗地鼓鼓掌……

就在那段時間,街上開始流行卡拉OK。每天晚上,我們都會去那裏打發時間。我們就坐在電影院對麵那個銀行的台階上,坐在裏三圈外三圈圍成一團的人們的旁邊,夜空裏布滿了星星,我們並排坐著,她托著下巴,微仰著頭,聽我一首接一首的唱歌給她聽。夜深人散的時候,她說,等我有錢了,一定要買一套卡拉OK來,讓你天天唱給我聽。我沒說話,隻是,拉起了她的手指……

晚一年的時候,我考上了一所學校,要重新上學去了。她和她的幾個朋友,在城河邊上的一個小酒店裏,給我送行。我悶悶地喝了很多酒,多一句話都不肯說。她把麥克風塞到我手裏,說:“唱一個吧!唱一個吧!……”說著說著就哽咽了,“就唱一個,以後,我可能,再也聽不到了……”

我唱了,她哭了……

在遙遠的一個城市,我畢業了,留校了。第一次走上講台,是晚自習。滿教室黑壓壓的學生,年齡甚至比我小不了多少。我有些緊張,講課的時候,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教室裏一片寂靜……我的心裏充滿了愧疚,我懦懦地說:“我,給大家唱首歌吧……”那個晚自習,成了我和同學們的合唱。我們成了很好的朋友。後來,有人告訴我:“老師,你唱歌真的很好聽,就是,聲音,小了點……”嗬,他們哪裏知道,在我心目中,輕輕地歌詠才是我所理解的歌唱啊!

小一點的聲音,才能收留住內心的喜悅,讓快樂留在心裏,讓心裏擁有更長一段時間的芬芳;小一點的聲音,才能很好地埋葬憂傷,不至於讓自己的苦澀和淚水嘩然而出……

多少個日子在我小聲的歌唱裏湮滅。有多少次,在陌生的城市裏,我輕輕放下手裏的麥克,獨自一個人孤單單地離去……我已經不能大聲地歌唱,生怕,驚動了那些沉睡很久的記憶。我是在懷念著,懷念我的已經消失的孤獨的聲音,還有,那個被我的歌聲所包圍的人……

我還在行走著,不曾在任何一個地方紮下根來。在路上的時候,如果車不算擁堵,人流不算洶湧,你會看見一個人,在小聲地歌唱,那個人,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