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生命如此之美(上)(2 / 3)

無論這場考試多麼困難,她都有足夠的信心去通過,盡管那天她曾說過:“這場考試我考得不好。”

我的心靈旅途

她說得不錯,與現在大多數中國人相比,我確實走過許多地方。我的朋友和鄰居經常看到我背著行囊來來去去,“又要出門?”和“又回來了?”是他們見我最常說的話。形形色色的照片記錄著我的足跡,一遝遝堆放在抽屜裏。有的已經褪色,有的粘在一起。

然而我不敢這麼說:我是一個旅行家或是一個旅遊愛好者。

生在平原地區的我對於自然山水並無多大的感悟力。隻有處身名山大川之中的時候,才有一時的沉醉,仿佛看到了一條通道,能把自己從人生的艱難旅途上救出,進入無憂無慮的逍遙世界。那時我會歡呼雀躍,向呼嘯的水、偉岸的樹木、柔弱的花草傾訴情懷;那時我不再感到躋身人類的高貴和卑賤,隻覺得自己和山水花木一樣榮枯有時,自生自滅。然而這種感覺稍縱即逝。從沉醉中清醒過來,自然對我仍是一個陌生而異己的世界。所以我很少會流連忘返,更不會日思夜想要到哪裏一遊。幾年前曾有機會去長江三峽,但因暴雨成災而未成行,朋友要我多等幾天,免得以後遺憾,我不肯。現在想來,確有些遺憾了。但真正的遺憾又似沒能夠在它消失的時候,“到此一遊”。

相比之下,人文景觀對我更具吸引力。無論是古人今人,還是神仙鬼怪的創造,都有助於認識自己從哪裏來到哪裏去;無論是發思古之幽情,還是拜佛求簽算命卜卦,我所關心的總是一個最讓我困惑的問題:我能否追求我所追求,逃避我所逃避的。如今遊過的許多山川印象已經模糊,唯有那一座座香煙繚繞的寺廟和焚香叩頭的民眾時常出現在夢裏。對於那些為我算命釋簽者的音容笑貌,虛言妄語,更保留著遠比那些風景照片深刻而鮮活的記憶。

然而我還是身陷迷津,看不清來途去路,要求無處求,想避無法避,甚至連應該追求什麼逃避什麼,也都和風景一樣模糊起來了。所以盡管不會流連忘返,我還要來來去去。我強迫自己放大眼前的現實,遮住雙眼,充滿心胸,少去思考那些形而上的問題。一個人關門沉思的結果可能是一天也活不下去。

許多人認為我的這些古怪的想法是因為我沒有一個溫暖的家。家是人生旅途的後方,沒後方的旅遊是疲倦的。我也曾試著讚同這樣的好意,但最終我還是明白地認定,家庭不是後方,隻是人生旅途中的一處驛站,那個站我已經走過了。

何況,我還有另一種旅遊,心靈的旅遊。這種旅遊不但無須後方和驛站,而且需要絕對的孤獨。

每天都有這樣的時候,可以閉上眼睛麵對無邊黑夜,聽任心靈在一無所有的空間漫遊。我看到一個無限狹小又無限廣大的世界,它沒有邊界,又與一切隔絕。這時候,自然人生都被黑洞吞噬,一切探索的願望我而去,心靈異常寧靜。

遊於自然,遊於人生,遊於心靈,這是我所擁有的三種旅遊境界。我不知道哪一種境界為高,更說不上哪一種是我所愛,因為它們都不是我的選擇,可是隻要活著,我還必須不斷地在其中遊來遊去。(戴厚英)

不僅是為了那塊磚頭

1962年秋天的一個下午,我和幾個都是十七八歲的新戰友,在營房後邊的磚瓦窯上談起了個人的理想。熱血沸騰之餘,我們把自己的名字寫在一塊磚頭上,向上蒼發了誓,然後把磚頭砸得粉碎——誰要是說話不算數,下場就和這磚頭一樣!

有兩個戰友說的理想是下決心存錢(那時我們在青海香日德當兵,每月有三十多元的津貼)。有一個戰友要拉二胡,說將來最起碼要在千人以上的晚會上為大家演奏。還有一個戰友說,也要搞音樂創作,最少要在省級刊物上發表一首自己創作的歌曲。

輪到我時,我說我要當文學家!要寫一個電影劇本,要在銀幕上看到以我個人的名字編的劇。然後再寫十篇小說,全要用鉛字印出來。

這裏麵,數我的理想最“偉大”。當那塊磚頭被砸碎時,我的心跳得很厲害。

如今,22年過去了。當年名字寫在磚頭上的那幾位戰友都在一個城市裏工作。

有一次遇在一起,自然談起了那場“砸磚立誓”的事,他們的理想都實現了。

存錢的,臨退伍時存到3000以上。不過他們現在並不怎麼富裕,因為那些錢都花完了。

拉二胡的那位,果然在他們工廠舉辦的千人以上的晚會上,上過兩次台,也確實得到了掌聲。

早在1965年,那位搞音樂創作的戰友就在《解放軍歌曲》上發表了一首隊列歌曲。

這其中,唯我最苦。那次砸磚起誓之後,我便一個心眼寫電影了。我的工作是在遠離村鎮的青海高原的荒灘上看管犯人。這裏沒有新華書店,也沒有圖書館。我手頭隻有一本《電影文學》,反複看了幾十遍,便開始寫一個《嶽飛》的電影了。

不久,我收到了八一廠編輯寄來的信,告訴我《嶽飛》已有人寫過了,並讓我從生活出發,寫一寫自己身邊的事情。我把這封蓋有公章的信像聖旨一樣看了一遍又一遍。

有一天,我到監獄裏去,看到一個白發蒼蒼的老犯人正在畫一副監獄裏開晚會用的布景。那人原是中央美術學院的教授,因為右派問題判刑15年。我得知他有一個兒媳婦在《電影文學》當美術編輯,提筆便給她寫了一封信,隨後寄上了300元錢。一個月後,我牽了三匹馬,從40公裏外的郵電所馱回了一公尺高的六疊子雜誌。那些書刊雜誌解開來,足足有一個立方。

我把這些書全部藏在床下邊,利用每天能夠抽出的全部時間,每天看三本。把自己認為好的劇本、好的評論撕下來,另裝成冊。有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我用自購的打字機,給《優秀電影劇本選》上打號、編目、裝訂時,有人叫我去接電話。臨走前,我交代我旁邊那個外號叫“騷鼻子”的戰士,不讓他翻我的東西,他答應了。趕我回來後一看,頭都氣昏了。他把我好不容易才整理在一起的劇本呀,評論呀,全都翻亂了。他沒有什麼文化,隻是在裏麵找美人頭。我一看,氣不打一處來,便大聲喝道:

“不讓你亂翻,你手賤什麼?”

“翻了怎麼樣,能判勞改麼?”

“你再敢翻一下?”他滿不在乎,順手撥了一下,那些單頁便飄了一地。我眼睛紅了,回身抓起一支槍,順手上了刺刀,朝著他的大腿刺了過去。隻聽見“媽呀”一聲,他倒在地上了。

這是星期天的早晨,宿舍裏有一個排的戰士。有的下棋,有的看書,有的洗衣服。聽見這不是平常人喊出來的聲音,都站了起來。我背靠著槍架,順手抓起了一顆手榴彈,並且拉出了導火索。當時我想,去他媽的,咱一塊死吧!我看見所有人的臉上都失去了血色,所有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我們。

在這個當日,副排長開了口,他是朝鮮戰場上下來的老兵,見過大場麵,他並沒有看我,而是看著躺在地上的那個“騷鼻子”,高聲罵道:“這貨早該槍斃了!打死他活該,朝他腦袋上戳!”

這明顯是向著我說話,我激動得要流眼淚了。他一眼也沒有看我,幾大步就走到“騷鼻子”麵前抬起腳去踢他。猛地,他返身抱住了我,一隻手牢牢地抓住了我拿手榴彈的那隻手。抓的那麼有勁,我動都動不了了。他大聲喊:

“快來,給我捆起來!”

據說當時最輕的處分是要打發我回家的。團政治處主任在會上說,這個戰士要學習,將來想當作家,這不是壞事。過去我們沒有過問這件事,幹部們有責任。把他留下吧,給他點條件,說不定壞事可以變成好事呢。

第一條是我必須給“騷鼻子”道歉,求得他的原諒。我遵照執行,買了禮物,到衛生隊去看他。一見到他,我哭了,他也哭了。他說:“張老兵,我再也不翻你那些寶貝了,我撕下來的那些漂亮女人像都還給你,你再不要用刺刀戳我了。”

我真是後悔極了。我恨不得碰死在他麵前,求得他的原諒。我的頭在床頭上碰爛了,但心裏麵說,我一定要當文學家,隻有當了文學家才能對得起他們!否則,我還活著幹什麼呢?部隊首長原諒了我,戰友們原諒了我,隻給了我一個行政警告處分。主任還風趣地說,隻要你當了作家,把部隊的好人好事寫出來,將來我給你撤掉這個處分。

連裏騰出來一個洋芋窖,支了一個床板,每月到司務長那裏領三斤煤油,發給我一盞馬燈,允許我早起晚睡,到洋芋窖裏看書。

這件事傳到師裏。師宣傳科每年給我參加一期創作學習班的機會。三年後,那些書看完了,等於上了一次大學的中文係。我寫了7個電影劇本,雖然一個也沒有被采用,但是許多製片廠都說我的劇本有點苗頭。我為師團演出隊寫了許多節目,演出了,還得了獎。臨退伍時我那個處分果真撤掉了。

不幸的是,“文化大革命”開始了。

我1968年退伍,被分配到一家化工廠當了工人。我沒有寫出一個被采用的電影劇本來,也沒有發表過一篇小說,我的名字一次也沒有變成鉛字。

1974年春天,區上請了一個作家,給全區的業餘作者講課,我也弄到了一張票。去得遲了些,小禮堂已經坐滿了。守門的一位老兄看了看我的模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