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匠家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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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吳曉
姥爺油坊的生意興盛時期我還很小,逢集,姥姥扯著我的手,我挑著兩個小油瓶,一路走,一路吆喝:賣香油——賣香油——直走到染匠家門前,我就再走不動了。不是累的,是染匠家的布出鍋了。
染匠家門前是曬場,偌大一片空地上扯著密密麻麻的曬繩。幾株老槐樹圍繞著曬場,大都枝繁葉茂。值盛花期時,蜜蜂嚶嚶嗡嗡地唱著,花香濃鬱得讓人不忍呼吸。曬場上有時是藍布,滿曬場的藍,風吹,海浪似的,一湧一湧地鼓動;有時是紅布,滿曬場的紅,和著槐花的繽紛落英,那紅就有了靈性,如雨後的虹,或晚天的霞。染匠的女兒踩著厚厚的槐花,一躍一躍地往曬繩上搭布。她白皙的脖頸,以及脖頸上那條黑底紅花的假領子,曾引起了我對美的無限遐想。
我躲在姥姥身後,偷偷打量她。她把臂彎裏的布晾好,回頭衝我莞爾一笑。笑時露出嘴角處的兩個酒窩,在我眼裏簡直美若天仙。
我看得癡癡呆呆,姥姥便使勁地拽住我的手臂往前拉,如同牽著個提線木偶。走是走了,眼睛卻還不停地往回看。我想著她的手,被藍的、紅的、紫的顏料浸染過,還有她彎曲的,被火鉗燙過的劉海,都那麼的好看。
走遠了,姥姥這才朝我屁股上輕輕拍一下,嗔道:“你小丫頭長大後可不能學她。”我瞪著一雙無辜的眼睛,久久不能從姥姥的情緒裏出來。後來知道,染匠家的女兒收了人家彩禮錢卻遲遲不跟人結婚,被告到了法院,要求退彩禮。法院的傳票下到染坊那刻起,染匠家女兒的名聲就臭了整個西街。
再後來我上學了,每每路過染坊,發現曬布場上的布越來越少了,總是寂寥的三兩匹。而染匠家隔壁的屠宰場,生意卻越做越大。雨天裏,血水和牛糞漫得到處都是。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段時間後,忽然有一天染匠死了。我去看時,屍體就躺在他家的門板上。染匠女兒趴在老父親身上哭得不行,我也跟著哀哀地哭。一直哭到天黑了,姥姥提著馬燈來尋我。我坐在染匠家門前的拴馬樁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都抹在了那白麻石上。夜裏,我發起了高燒。姥姥說我撞上什麼不幹淨的東西了,她和姥爺抱著我去染匠家門口給我叫魂。我聽見染匠女兒在院子裏撕心裂肺地哭。一邊哭,一邊說她會守住祖上傳下來的家業和手藝,請老父親放心之類的話。
我永遠記得那個夜晚,月明星稀,青石路麵映出斑駁的影子。染匠女兒的哭聲就像是從另外一個世界傳來的,悠遠,淒厲。
此後,斷斷續續聽大人們說,染匠是自殺的,染坊沒生意了,他想賣了祖業另做些別的小生意,跟買家簽了合同後他卻反悔了。
染匠的死,讓小小的我多了一些心事,我害怕姥爺和姥姥也會死。最終,姥姥和姥爺還是去世了。我到城裏跟爸爸媽媽生活後,西街就慢慢淡出了我的生活。
年後突然接到一個電話,問我可是在文管所工作的那誰誰?好熟悉的聲音,我努力分辨著,是來自西街的。
數日後,我帶著同事,回到闊別已久的西街。
染匠女兒早早在車站候著了。看到她的一瞬間,我愣怔住了──她垂在胸前的兩根白花花的麻花辮上,各係著一根鮮豔得紮眼的紅頭繩。這麼奇異的裝扮到底有什麼講究?正當我疑惑不解時,我身邊的老同事像看到了什麼稀罕物件似的,湊近我的耳朵很是驚訝地說,老姑娘!
他的那聲驚歎一下子把我拉回到了那個月明星稀的夜晚。在老物件日漸消失的今天,我陡然間對這個老姑娘多了幾分敬意。
拍照,測量,記錄,做完這些我們準備回去上報材料。臨走,染匠家的女兒扯住我,小聲說,癌症,日子不多了,隔壁一直想把老宅買去拆了擴建屠宰場……
我知道她要說什麼。我望一眼染坊門口的拴馬樁和屋脊上的瓦鬆、蹲獸,很自信地拍拍包裏的材料對她說,你等著啊。
數月過去了,當我再次帶著批下來的材料去染坊時,發現染坊的大門鎖著,隔著門縫看見當院裏新起了一個土包。
去隔壁屠宰場打聽,夥計說,這女的真狠,自己挖坑躺進去,等發現時她已經死了好多天了。我眼裏的淚光突然一閃。
此後的很多日子,我常想,屠宰場的夥計們有沒有在月明星稀的夜晚聽到過悲愴的哭聲?反正我,總是能聽到。
責任編輯/張璟瑜
繪圖/王維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