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述這些出色的作品表明，裝置的立體構成性質恰與中國古代美術在非寫實再現的造型、色彩等方麵的形式特質構成許多天然的契合。由於藝術性很強的非寫實再現的形式不直接來源於用眼睛看到的現實，而來源於心靈支配下的各種感官對各種時空中萬物的綜合、整體感受（例如，現實中沒有“龍”的形象，也很難看清內在的生動“氣韻”），因而我們的祖先尊崇的是高貴的“心靈”，提出了“心師造化”“應會感神”等高超的藝術觀。可見，中國古代美術蘊藏著許多真正藝術創造的活力基因。而當代中國立體構成裝置這種新的造型藝術的魅力正源於它吸收整合了傳統中國美術所蘊含的豐富營養和能量。例如，原始彩陶優美明快的抽象紋飾；商周青銅器和漢魏雕刻簡練概括、富於想象的表現性或類似抽象的造型；敦煌壁畫雅致的裝飾性色彩；古典園林精致巧妙的結構布局；古代畫論的精神實質等，不一而足。顯然，裝置藝術家從中國古代美術中獲取的是立體構成所需要的造型、色彩、結構等方麵的形式創造能力以及這種能力的成因——對宇宙萬物內在本質的深刻感受能力。
二、創意形象與富於哲學感的思想深刻性
那麼，立體構成裝置創作的出發點是什麼？顯然，作者不會僅僅為了吸引觀眾而創造美的形式，他們的創作動機是一種強烈的表達欲望。
由於需要觀眾在現場感受並輕鬆理解作品，立體構成裝置通過形式要素和作品形象這兩種方式來傳達思想。這是因為，許多形式要素本身通常具有約定俗成的象征性含義。例如，色彩中的“綠色”象征和平；植物性材料令人聯想到大自然；圓形的結構象征團圓、團結等等。同時，作者還利用形式要素構成千變萬化的作品形象，使作品通過富於創造性和想象力的形象（用構成學的術語來說就是“創意形象”）形象地傳達抽象的思想，從而使作品易於解讀。作品所蘊含的思想觀念的範圍則無限廣泛，既可以體現某種哲理，也可以反思曆史或批判現實，還可以傳達某種社會理想，等等。這樣，作品就從第一層次形式上的魅力上升到第二層次的思想魅力。此外，裝置藝術所體現的思想觀念通常具有現實針對性，本文探討的三件作品就分別指向普遍存在於當代社會的三大突出問題——生態環境的惡化、人的精神危機以及文化個性的淡化。
針對當代全球環境難題，《座千峰/竹山》以極具創造性的形象組合傳達了有關自然生態學的基本理念。流動飛揚、回環往複的竹子（有機物）穿插在雕刻著指紋般肌理的石雕（無機物）之間，將散布於廣場上的石雕連結成一個有機的整體，形象地喻示著整個地球是一個由有機物和無機物組成的環環相扣的生態係統（即包括人在內的生物群落及其無機環境），它就像一個生命有機體那樣擁有如肌膚般嬌嫩的植被；在工業化、城市化的過程中，任何一個地點的環境汙染或植被減少都會聯帶地影響到遠近其他地方或其他生態環節。
藝術形象往往能以語言文字所無法比擬的獨特方式昭示某種哲理。呂勝中的《紅魂——形與影》通過單純簡練的正形與負形、紅色和綠色等一係列形式要素本身的互補關係形象而直觀地體現了陰陽互補、對立統一的辯證關係這一中國古典哲學觀念。此外，中國民間傳統用剪紙“小紅人”來召魂，而呂勝中則希冀用形影相隨的“小紅人”這很有創意的形象來提醒現代商業化社會中片麵追求物質金錢利益的人們找回健康完美的心靈。⑦
對於全球化環境下民族文化個性淡化的問題，《光·景》以富於創意的形象直觀地體現了中國藝術家的文化理想。那些裝飾燈的燈麵上的各類圖像由作者從世界各地的不同媒體搜集而來。⑧而將圖畫裝飾在燈麵上的做法實際上來源於中國古代的“宮燈”。“宮燈”是一種中國傳統工藝美術，通常八角或六角形，每麵畫有彩色圖畫。⑨在楊勇的作品中，古代的宮燈演變成現代造型的裝飾燈，燈麵上的彩色圖像代表著當下媒體時代我們觸手可及的來自全世界的信息。那一盞盞“現代宮燈”就像一個個打開的互聯網網頁，而相對兩麵鏡子所形成的虛幻空間恰似虛擬的網絡世界，令人目眩神迷。作者的創意在於，他將無形的、無限的網絡媒體世界以“現代宮燈”為載體呈現出來，奇妙的意象非常形象地暗示了以中國傳統文化為底蘊的新文化在喧囂的全球化網絡信息時代所凸顯的深厚價值與熠熠生輝的無限魅力。
上述這些出色的作品表明，中國藝術家善於通過富於創意的形象來表達思想，因為我們的祖先擅長形象思維，創造了世界上最美妙的象形文字。而且，中國古代美術中有許多形象地表達思想的方法，例如想象組合（超現實組合）、虛構形象（如“麒麟”等虛擬動物等）。
上述作品還表明，在博大精深的中國傳統文化環境中，在充滿悟道參玄意味的古代山水畫的熏陶下，當代中國立體構成裝置對民族及人類命運的深沉思索體現了一種富於哲學感的深刻性。
三、空間的精神性與深邃的空間意境
如果一件裝置真正充滿藝術魅力，它會不會僅僅表達了某個思想觀念呢？顯然不會。作為一種造型藝術的裝置，其巨大魅力和不可替代性在於以藝術形象和視覺形式本身的力量使觀眾在“非架上”的空間環境中感受到作品豐富的精神魅力。“非架上”是當代裝置藝術最具進步的、前衛性的核心所在。作為一種不局限於架上而擴散到空間中的造型藝術，立體構成裝置的一個重要特性是“空間性”。立體構成的“空間”包括“物理性”和“精神性”這兩個方麵的特性。空間的“物理性”是指一個空間能夠被測量的數據以及能夠精確描述的特征，如大小、形態、結構等。空間的“精神性”是指這個空間通過作用於人的各種感官而給人造成的心理感受。⑩空間的精神性是由作品的形式特性決定的。同一個空間會因放置其中的作品不同或構成形式不同而使人產生完全不同的心理感受。作品的外圍空間的物理特性（譬如大小、形態）通常都是有限或不可改變的，而裝置藝術家的能動性就在於用“因心造境、以手運心”而創造出來的作品去使某個空間在“氣韻生動”中獲得精神性，也就是說用來自心靈深處的作品去營造一種氛圍（用立體構成的術語來說就是“空間力場”或“場”），或柔和靜謐，或熱烈歡快，或神秘夢幻，或莊嚴崇高，等等。這種在一個空間中形成的精神性或者說特定氛圍就是中國古典美學的精華與重要範疇之一的“意境”。也就是說，“意境”並不局限於傳統繪畫領域，例如明清江南私家園林追求的就是在不大的空間中營造豐富多變的“空間意境”。“意境”內涵非常豐富，它不僅意味著作品在空間中所形成的一種特定氛圍，還意味著作品能通過其構成載體體現出藝術家個人獨一無二的情感、氣質、人格等精神世界的豐富內涵。這樣，通過巧妙地體現中國古典美學理想，或者說通過將二維平麵的中國畫所追求的“意境”轉化到三度空間中，作為一種精神產品的當代裝置藝術就不僅能產生視覺美感，也不僅能用創意形象來體現某種思想，而且還能通過在三維空間中營造意境來深深打動人的心靈，使觀者直接感受到藝術家豐富的精神魅力。由此，立體構成裝置就獲得了三個不同層次的魅力。此外，不同的觀眾對同一件作品的感受會不盡相同，但出色的作品會以一種相對明確的整體氛圍在短時間內使觀眾受到強烈的感染。本文探討的三件作品分別營造了神秘夢幻、韻律和諧、朝氣蓬勃這三種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