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格蘭奇莊園(1 / 3)

一八九七年冬末一個有霜早晨的黎明,我正在睡覺,忽然感到有人推我的肩膀,我醒來一看原來是福爾摩斯。他手裏拿著蠟燭,帶著焦急的神情,俯身告訴我發生了一件緊急案子。

他喊道:“華生,快!情況萬分緊急。先別發問,穿上衣服趕快走!”十分鍾後我們已經乘上馬車。馬車急速駛向查林十字街火車站。天剛蒙蒙亮,在灰白色的晨霧籠罩下的倫敦街道上偶爾可以看到一兩個去上班的工人。我和福爾摩斯在這清冷的早晨連早飯也顧不上吃,隻顧趕路,兩個人裹在厚大衣裏,默默無語。

我們在火車站喝了熱茶,然後進了包廂坐在座位上。這時候我們才感到了溫暖。在開往肯特郡的途中福爾摩斯把情況講給我聽。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封信,大聲讀道:

肯特,瑪爾舍姆,格蘭奇莊園

下午三點三十分

親愛的福爾摩斯先生:

請您立即趕來幫助我破解一樁疑案,這件案子十分奇特,相信正是您所擅長的那一類。現場保持原樣,除了一位夫人已被放開。十分火急,因為我們不能將尤斯塔斯爵士單獨留下。

您忠實的朋友斯坦萊·霍普金

福爾摩斯說:“霍普金共有七次找我到過現場,每次確實都很需要我的幫助。我想你準已經把這些案子全收到你的集子裏去了。當然我承認你選材恰當,可以彌補你敘述上的缺陷。但是你對待一切案件總是從寫故事的角度出發,而不是從科學破案的角度,這樣就毀壞了這些典型案例的示範性。你把破案中的細節和技巧一筆帶過,隻描寫扣人心弦的情節,這樣隻能使讀者興趣一時,而不能使他們受到真正教育。”

我有些不悅地說:“你為什麼不自己寫呢?”“親愛的華生,我會寫的。你知道我現在很忙,但在我有生之年一定要寫一本書把所有關於偵破的藝術寫出來。我們現在要偵查的像是一件謀殺案。”“這麼說你認為尤斯塔斯爵士已經死了?”“我想是這樣的。霍普金的信表明他內心十分激動,但他並不是情緒波動很大的人。我想一定是有人被害,等我們去驗屍。如果是自殺,他不會找我們的。信中說夫人已經被放開,似乎慘案發生時,她被囚禁在自己的房中。華生,這是個上流社會的案子,你看信紙的質地很好,上麵有E、B兩個字母組成的家徽,事發地點是個景色優美的地方。霍普金不會隨便寫信,可見我們今天上午準得忙一陣子了。凶殺是昨天夜裏十二點以前發生的。”

“你怎麼知道呢?”“從火車往來以及辦理必要程序花去的時間就可得知。出事後要找當地的警察,警察還要報告蘇格蘭場,霍普金要去現場,還要發信找我,這至少要花費一整夜。好,齊賽爾賀斯特火車站已經到了,我們這些疑問馬上就會得到解決。”

在窄窄的鄉間小路上我們匆忙走了兩英裏,到了一座庭園前麵。一個看門的老人走過來,給我們打開了大門,他憔悴的麵容證實這裏確有不幸發生。庭園十分富麗堂皇,隻見兩排老榆樹夾成的一條林陰路直通不高大但很寬敞的房屋,正麵有帕拉第奧式的柱子。被常青藤遮住的房屋中央部分看起來古老而且陳舊,但窗子卻很高很大,能夠看出這棟房子被改建過了,而且新建了一部分側房,機智的霍普金神情焦慮地站在門道裏迎接我們。

“福爾摩斯先生,華生大夫,真高興見到你們。因為情況十分急迫,我才會冒昧勞你們大駕,現在夫人已經恢複了神誌,並且講明了事情發生的過程,剩下的事就不多了。你還記得路易珊姆那夥強盜嗎?”“怎麼,就是那三個姓阮達爾的嗎?”“是的,父親和兩個兒子,肯定是他們。兩周前有人報告說他們在西頓漢姆作案,現在又興風作浪。這幫害人蟲,抓住他們之後,一定要把這些流氓絞死!”“那麼尤斯塔斯爵士死了?”“是的,一根通條擊中了他的腦袋。”“車夫在路上告訴我,爵士的姓名是尤斯塔斯·布萊肯斯特爾。”“不錯,他是肯特郡首富。可憐的夫人現在在盥洗室,經過這可怕的打擊,她好像已經死了一半了。你最好見見她,聽她給你們講講,然後我們再一起去餐廳查看。”

布萊肯斯特爾夫人是個非凡的女人,優雅的風姿,楚楚動人的儀態,配上那如雪的肌膚,飄逸的金發,如海水般藍色的大眼,真稱得上絕代佳人。可現在她形容憔悴,黛眉緊鎖。她的一隻眼睛紅腫,可以看出,她的痛苦不僅在精神上,而且也在肉體上。她的女仆——一個高個子婦女神色嚴厲,正用稀釋的醋不停地為她衝洗眼睛。夫人疲憊地躺在睡椅上,但可以看出:她的智慧和勇氣並沒有被這樁慘案所動搖。她穿著藍白相間的寬大的晨服,身旁還放著一件鑲有白色金屬片的黑色餐服。她疲倦地說:“霍普金先生,所有的事情我已經告訴你了,你可否幫我重複一遍?但要是你認為有必要的話,我可以再複述一次。他們去過餐廳了嗎?”“我想還是讓他們先聽您講吧。”“既然如此,我就再複述一次,一想到餐廳裏的屍體,我就感到十分恐怖。”她渾身顫抖,抬起手來擋住臉,這時寬大晨服的袖口向下滑動,露出她的前臂。福爾摩斯驚訝地喊道:“夫人,您不止一處受傷!這是怎麼一回事?”我看見夫人那潔白的、圓圓的前臂上露出兩塊紅腫的傷痕。她匆忙地用衣服把它蓋住,並且說道:“無所謂,和夜裏的慘案並無關係。你和你的朋友都請坐,我把一切都告訴你們。”

“我是尤斯塔斯·布萊肯斯特爾的妻子。我們結婚已經有一年了,我沒有必要掩蓋我們婚姻不幸這一事實。即使我想否認,我的鄰居們也會告訴你的。對於婚後雙方的關係,也許我也應負一部分責任。我從小生活在澳大利亞南部較自由、開放的環境下,這種講究禮節、拘謹的英國式生活讓我無法忍受。不過主要的原因是由另外一件人所共知的事情引起的,那就是:布萊肯斯特爾爵士酗酒無度,與這樣的人在一起,即使是一小時,也令人無法忍受。把一個活潑伶俐的婦女整日整夜地拴在他身邊,你可以想像這是一種多麼殘忍的事。要是誰認為這樣的婚姻不該解除那簡直就是對婚姻的褻瀆,是敗壞道德。你們荒謬的法律會給英國帶來一場災難,上帝是會製止一切不義行為的。”她從睡椅上坐直身子,臉蛋兒漲得通紅,從青腫的眼睛裏射出怒光。神情嚴肅的女仆溫柔而有力地把夫人按回靠墊,她悲憤的高音慢慢轉成痛苦的嗚咽。停了一會兒她繼續說:“昨天夜裏,所有的仆人全像往常一樣在新修的側房裏睡熟了。這棟房子正中部分包括起居室、它後麵的廚房以及我們樓上的臥室。我的女仆梯瑞莎住在我臥室上麵的閣樓。隻有我們三人住在這裏,聲音絕不會傳到側房中吵醒其他外人。強盜們一定打探好了全部內情,因而才那樣膽大妄為。”

“尤斯塔斯爵士大約十點半休息。那時仆人們都已經回到他們自己的屋子。隻有我的女仆還沒有睡,她在閣樓上自己的房間裏,聽候吩咐。我習慣於上樓之前去各個地方查看一下一切是否收拾停當,因為尤斯塔斯太粗心了。我總是先到廚房、食品室、獵槍室、彈子房、客廳,最後到餐廳。我走到餐廳的窗戶前,窗戶上還掛著厚窗簾,一陣風呼地吹到我的臉上,原來窗子開著。我掀開窗簾,一個壯實的男人就站在我的麵前。餐廳是高大的法國式窗戶,人可以從草坪鑽過窗戶進入室內。我手裏拿著燭台,借著燭光,我看到這個人身後還有兩個人準備進來。我倒退了一步,嚇壞了。那人立即撲了進來,一拳狠狠地打在我的眼睛上,我當時就昏了過去。當我蘇醒過來時,已經被綁在餐桌一頭的橡木椅上了,他們弄斷了呼叫傭人的鈴繩,我的嘴又被手絹堵住,無法通知別人。這時我可憐的丈夫走了進來,他穿著睡衣,手裏拎著他常用的黑刺李木棒,顯然他聽到了這裏的響聲。他向強盜們衝了過去,不料那個年紀較大的強盜伏身從爐柵上拿起通條,當爵士走過來的時候,他凶殘地向爵士頭上打去。爵士呻吟一聲便倒下了,再也未動一動。我再次昏厥過去,這段時間差不多有幾分鍾。我睜開眼睛時看到,他們從餐具櫃裏把刀叉拿出,還拿了一瓶酒,每個人手中有個玻璃杯。年紀大的強盜有胡須,其他兩個都未成年。他們可能是一家人——父親帶著兩個兒子。他們在一起耳語了一會兒,然後過來檢查是否把我縛緊。後來,他們出去了,並且隨手關上了窗戶。大約一刻鍾,我才將口中的手絹弄出來,並向女仆求救,其他的仆人們也聽到了。我們找來警察,警察又立即和倫敦聯係。先生們,這就是我所經曆的,我再也不想重複這可怕經曆。”

霍普金問:“福爾摩斯先生,有什麼問題嗎?”福爾摩斯說:“我不想再打擾布萊肯斯特爾夫人,讓她好好休息一下吧。”然後他對女仆說:“在我去餐廳以前,希望你講講你看到的情況。”女仆說:“這三個人還沒有進屋之前,我就已經看見他們了。當時我正坐在我臥室的窗戶旁,在月光下我看到大門那兒有三個人,但是那時我沒有把這當回事。一個多小時後,我聽見女主人的叫聲,才下樓去看,這個可憐的人正……正像她講述的那樣,爵士倒在地板上,他的血和腦漿濺了滿屋子。我想一定是所發生的事使她昏厥過去了,她被綁著,許多血點濺在衣服上。要不是這位澳大利亞阿得雷德港的瑪麗·弗萊澤女士,也就是這位格蘭奇莊園的布萊肯斯特爾夫人性格堅強,那麼她生活下去的勇氣就一定會失掉了。先生們,你們打擾她的時間已經太長了,現在她該回屋好好休息一下了。”

這個削瘦的女仆如母親一樣溫柔地把她的手搭在女主人肩上,把她領走了。

霍普金說:“她倆一直在一起。這位夫人是她從小照料大的,十八個月前夫人離開澳大利亞,她也隨同來到了英國。她的名字叫梯瑞莎。瑞特,像她這麼好的女仆現在沒處找了。福爾摩斯先生,請從這邊走。”

福爾摩斯原本興致勃勃的表情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看這肯定是因為案情過於簡單而失去了對他的吸引力。看來事情隻剩下逮捕罪犯,而逮捕一般罪犯又何必麻煩他呢?此刻我的朋友露出失望的神情,好比一個學問高深的醫學專家被請去給生了小病的人看病一樣。然而這裏的餐廳樣式奇特,倒能夠吸引起福爾摩斯的注意力。這間餐廳又高又大,天花板是橡木的,刻滿了花紋,四周的牆壁上滿是鹿頭和古代兵器的壁畫,牆壁下端嵌有橡木板。門的對麵是剛才談過的高大的法國式窗戶,他的右邊有三扇小窗戶,冬季的斜陽從這裏射進來。左麵是又大又深的壁爐,上麵的壁爐架又大又厚。壁爐旁邊放著一把帶扶手和橫木的沉重的橡木椅子。一根紫紅色的繩子從椅子的兩邊穿過接到下麵的橫木上。夫人曾被綁在這裏,現在繩子被解開了,但上麵仍然留著一個結,這是後話,因為眼下我們的目光都盯在了壁爐前虎皮地毯上的屍體上麵。一眼看上去,死者大約四十歲,身材高大魁梧。他仰麵朝天,白色的牙齒從黑色的短須中齜了出來。他兩手握拳放在頭前,手上橫放著一根短粗的黑刺李木棍。他麵色黝黑,鷹鉤鼻,正常時還算英俊的臉現在卻扭曲恐怖。身著華貴的繡花睡衣,赤著腳,顯然聽到聲音時他已經上了床。屋子裏濺滿了血跡,他的頭受到了致命的打擊,那根因猛烈撞擊已經彎了的粗通條就扔在屍體旁邊。福爾摩斯檢查了通條和屍首。

然後他說道:“這個年紀大的阮達爾,一定是個非常有力氣的人。”

霍普金說:“正是這樣。我這兒有一些關於他的材料,他為人粗暴。”

“如果要抓他不會有什麼麻煩的。”

“一點也不困難。我們一直在追查他的去向,以前有人說他去了美國。既然他們還在英國為非作歹,我確信他們一定逃不了。這件事每個港口都已經知道了,傍晚以前我們要懸賞緝拿他們。但讓我感到驚奇的是,既然他們自知外貌特征會被夫人描述出來,為什麼還要做出愚蠢的事呢?”

“人們會認為,為了滅口,這夥強盜準會把布萊肯斯特爾夫人弄死。”

我提醒他說:“他們或許沒有料到夫人昏過去後不久就又蘇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