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峻發現,他盤坐過的地方已經被汗水打濕了一大塊,正向上蒸騰起淡淡的水霧,可見他以六字大明咒全力鎮壓司琴身體裏散發出的妖氣時,體力消耗程度實在驚人。
“真是奇怪,我從沒見過這麼奇怪的孕婦。石妙手將她送來時,自稱已經黔驢技窮,中醫、西醫束手無策,懇請我用藏醫、密宗裏的獨特手法救治她。我隻能努力去做,竭盡全力化解危機。年輕人,你都看到了,我的力量已然發揮到極限……算了,你先到牆邊去,看看那地毯下的東西。”平措傑布低聲說。
丁峻大步向右走,到了牆邊,沿著那幅四臂護法神唐卡的底邊伸手,揭開了半寸厚的氈毯。
毯子下麵鋪砌著兩尺見方的八角形青磚,最靠近牆邊的那塊青磚上刻著三隻彎彎的新月,每一隻從頭至尾長有三寸,三隻的凹腹全都向內,組成一個圓形圖案。圖案正中,刻著一個阿拉伯數字“16”。那些刻痕的年代已經非常久遠,每一筆凹處已經長出了墨綠色的苔蘚。
他將毯子掀開更多,其它青磚上卻沒有任何字跡。於是,他蹲下去,伸出手指,小心地撫摸那新月和數字,緊咬著牙,強迫自己不泄露出任何內心情感。
“怎麼了?沒事吧?”不知何時,方晴已經到了他的旁邊。
“我沒事。”丁峻閉上眼睛,將已經滲到眼眶裏來的淚珠生生地倒逼回去,慢慢地把地毯鋪平,又用手掌壓了壓,轉身走回到紗帳前。
“我看了。”他說。
平措傑布點點頭:“看了就好,那我答應別人的事就已經完成了。”
丁峻深深地鞠躬:“晚輩愚鈍,請大師指點。”
平措傑布搖頭:“我無法指點你更多,二十五年前那個人留了記號在那裏,然後告訴我,將來的某一天,有個姓丁的年輕人到這裏來,就告訴他去看那些字。其它的,那個人什麼都沒說。二十五年了,我從未掀開過那裏,連上麵刻的是什麼都不曉得,又如何能指點你?”
丁峻想了想,慢慢地抬起右手,撫摸著自己的左肩,表情異常苦澀。
良久,他才吐出兩個字:“謝謝。”
“大師,請問司琴情況怎樣了?”方晴沒有忘記到這裏來的主要任務。
“她沒事,請轉告石先生,嬰兒一定會順利誕下。”平措傑布的眉頭緊皺著,眉心正中凸起了扁平的一塊,如一枚直徑半寸的圓形印章。
方晴走到方形紗帳前,猶猶疑疑地問:“大師,晚輩能不能試著替司琴把脈?”
平措傑布回答:“可以,但要隔著紗帳,絕不要輕易接觸她的皮膚。”
方晴答應一聲,蹲下身,半跪在司琴的正前方,伸出右手的食指、中指,隔著紗帳,搭在司琴的右腕脈絡上。
丁峻控製自己的情緒,將剛剛的思想波動都逐一壓製下去,轉身看著司琴的臉。
方晴的這次把脈足足用了十分鍾,起身時,因雙腿酸麻而身不由己地向後踉蹌了幾步,被丁峻扶住。
“你感覺到什麼?”平措傑布問。
“無法形容……任何一名孕婦都應該有雙重脈象,一是自身,二是嬰兒,前者深沉滯重而後者輕柔跳躍。可是,司琴的脈象卻毫無道理,有時候急促振動如十指拂弦,有時候又深得像古井裏提拔上來的一桶寒泉,直冷到人心裏去。我還感到冬夜晚歸的馬蹄聲……十麵埋伏、殺氣森森的戰陣……妖冶萬狀的歌舞……萬種毒蟲揮動巨螯相互齧噬的慘烈場麵……”
那些古怪的意向絕對不應該用來形容孕婦的脈象,但方晴滿臉苦笑,絕對是用心感悟後才總結出來的。
“你說得很對,把最晦澀的脈象症狀用最淺顯的比喻表達出來,非常好。你跟隨赤桑嘉措修行密宗的時間雖短,悟性卻超過托林寺全部二代弟子,用不了半年,赤桑嘉措就沒有能力做你的師父了。”平措傑布說。
對於這種讚譽,方晴絲毫不為所動,因為她的思想已經被那種奇怪的脈象所左右。
“大師,為什麼會這樣?”她問。
“解鈴還須係鈴人,一切怪異都因肚子裏的孩子而起,等到嬰兒降生,也許答案就自動浮出水麵了。回去告訴石妙手,不要著急,托林寺上下,願意陪伴他一起,共度劫難。”平措傑布說。
丁峻、方晴同樣滿頭霧水,對平措傑布給予的解答並不滿意。
“就到這裏,你們回去吧。”平措傑布重新在紗帳內盤坐,雙手拇指壓在去煩惱珠串上,閉上雙眼,一邊噏動嘴唇誦經,一邊默默地數珠。他雙手上的每串珠子都是一百零八顆,代表著佛教中的一百零八種煩惱,每次手指撚珠,都等於是拋掉了其中一種。
藏傳佛教典籍中說,修行者隻有完全消除人生煩惱,才能進入更高境界。彼時,無需借助任何法器、語言、外力,就能夠獲得無上智慧,無所不能,無所不知。以平措傑布此刻的表現可知,他還沒有達到那樣的境界。否則的話,他早就可以四海為家,手無所持,根本不必借助隱居、靜室、去煩惱珠增加自己的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