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一提的是,來到悉尼城裏,像是把蘇杭庭院外貼了倫敦的磚牆,中國人多,且落葉紙灰,風吹來,幾睜不開,令我的眼中常含淚水,說來是遠沒有日本東京那般淨穆得銳氣。然而悉尼城的人氣,卻是比墨爾本要足一些的。我在麥當勞等車時碰見一個年輕媽媽,對我津津樂道地誇起麥當勞和中國大連,還有她那未滿周歲,起名與“大連”二字相仿的可愛兒子。張三李四隨一生,那孩子怕是要算半個“華人”了。
朋友是1989年之後過來的。所有我這一代的人都無法想象,漂洋過海、舉目無親的小姐閨秀、長子獨孫,在塑料工廠被什麼樣的煙氣燙傷眉眼,熏皺容顏,如何在中國餐館洗盤燒菜,直至再沒可能摸一摸心愛的提琴。活下來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
導遊介紹,澳洲四麵環海,但沒有地震帶、沒有火山口、沒有豺狼虎豹,除了缺淡水沒有任何威脅。朋友嬉笑,連屎殼郎都是慢篤的。它的人民有比中國低保高三倍的保障,但富人卻要交比中國高三倍的稅,因此不存在一夜暴富,不存在鬥爭仇富。
這是一個緩慢溫柔的地方,它虛懷若穀擁抱了苦難裏的世界人,卻又不似沈從文的湘西鳳凰,沒有共同的激烈情懷,人和人之間就像鬆餅四方裏凹進去的圓洞,踏上土地就是澳大利亞的人,但卻又沒有澳大利亞人,安逸而荒涼。
劉瑜說:“對於一個有胃口的靈魂來說,‘複雜’是多麼基本的一種需要……陽光下的郊區,美得那麼純粹,那麼安靜,對於習慣惹是生非的人來說,說到底是一種饑荒。”
因而生於此地,有靜水逐波者,實在是寂寞和饑荒中奔跑的勇士。遺憾我乃凡品,隻能聊以慰藉,無法身先士卒。我以為,俊友父子在側,生不必雷雨一般,但也至少激流一色,才有盼頭,去追求一種有趣,去反芻和喜愛人生。
屈大夫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清未必不生鈍疏,豈能滌纓,濁未必埋沒清流,豈可濯足。
踏上回程的飛機,突然想起,一位朋友曾說少年時候,家外頭是極少有公交的,去城裏要乘車,覺得沾了灰的塑料窗都玻璃一樣地在發光,於是他喜歡車尾氣的味道,一天不聞到,渾身不舒爽。到了“這步田地”,我不得不說,我大約也是個喜歡尾氣的,不可救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