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輕文臉上的笑容燦爛依舊,但嘴角上揚的弧度已經輕微發生變化,乍一望去竟顯得妖氣森森。
“咳咳……估算值和準確值相差也未免太大了……”陳傲臉色慘白,吃力地抬頭望向那個男人,每從嘴裏蹦出一個字符都像在經曆一次慘無人道的拷打,“咳咳……明明身上流的都是一樣的血……咳……居然會差這麼遠……”
“倘若你還能撐到小狐狸回來,看完那份紅皮文件,自然就會明白。”蘇輕文柔聲道:“如果說那個叫莫附離的男人是南疆事件的禍根的話,那麼我就是雙魚玉佩計劃的起源。你體內的東西,不過是我的血液殘缺的複製品罷了。”
“……難怪……你能……不老不死……”
“不老不死?嗬……”蘇輕文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那張英氣逼人的臉龐,聲音惆悵:“可我早就老到行將就木了。陳小子,你還年輕,沒經曆過那些就連飲酒都隻覺滿嘴血味的年月,不然也不會這麼輕鬆地就說出這四個字。從晚清的百年國恥,到北洋的軍閥亂戰,再到往後的聯合抗日、國共內戰……我從一個時代廝殺到另一個時代,置身的都是屍橫遍野的人間煉獄,期間到底換了多少副皮囊又舍去了多少放不下的執念,恐怕自己都數不清。我見過流屍賽江而下的慘烈光景,也經曆過惡父惡母以親生骨肉果腹的荒唐怪事……作為一個走過了整個世紀的老人,我能感受到的隻有近乎絕望的悲傷,以及那挑在肩上那份責任的沉重。陳小子,我曾經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說你們這年輕一輩無知無用,這並不是沒有道理的。從小生活安逸的你們連戰爭的殘酷都沒有體會過,又怎會明白和平的可貴和來之不易?”
“那年站在天安城門樓下,我看著那個我最為信任的男人宣布一個嶄新帝國的成立,我以為和平年代終於來了,於是抽身而走,把所有的一切都交給了身後的那個當時還年輕的女孩。但結果呢?卻是荒唐的十年文革還有那可笑的‘三年自然災害’。的確,戰爭已經遠離了,但取而代之的卻是更為暴虐無道的壓迫,上億國民的性命,無數美滿家庭的支離破碎,又豈是簡簡單單的一句‘曆史錯誤’可以輕輕帶過的?所以自那以後,我絕不再犯任何一個錯誤,我承受不起,這個國家更是承受不起。”
蘇輕文頓了頓,破天荒地不再掩飾自己的情緒,而是徹底扯下了臉上那張不知戴了多少年的“臉譜”,溫良恭謙不再,隻剩滿麵的猙獰。
“然而你卻成了我的第二個錯誤!你本來可以取代我位置,替我繼續維護這個國家陰暗麵的和平,乃至擰下那頭鬼狼王的腦袋——結果你卻走上了莫附離的老路,變成了一隻披著人皮名副其實的‘惡鬼’!你不死,隻會有更多的人死,我又能找到什麼理由不殺你?!”
麵對蘇輕文滿腔怒火的怒吼,陳傲的心境卻漸漸地平靜下來,那是一種很放鬆的感覺,甚至有種要不顧一切地放聲大笑的衝動。
“原來,被人冠以聖名近乎金剛不敗的蘇七爺,也不過是個有著凡人情欲的普通人罷了。他也會愛也恨,會生氣會感動,也會有著這樣那樣放不下的執念……是啊,隻是個和我一樣的普通人……”
陳傲在心裏一陣苦笑,但卻不再有一絲的迷茫。他抖動肩膀的肌肉讓袖管裏的一個小型注射器滑落到掌心,然後用極為隱蔽的動作,將針管內的猩紅的液體,盡數注射進內體。
這並非陳傲最後的底牌,也不是初代二代試劑那樣的失敗產品,而是在他看完八三七工程的研究報告,又結合唐承影留下的樣品分析檢驗書,從而搗鼓出來的極度危險品。這種試劑的藥效極短,隻有半個小時,但致死率卻是史無前例的高,毫無懸念的百分之一百。
胸腔的撕裂疼痛漸漸消失,力氣也重新回到四肢,或者說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充沛。雖然呼吸困難依舊,但陳傲已經顧不上這些旁枝末葉的小細節,他猛地翻身站起,渾身的骨頭都在劈啪作響,斷裂的肋骨更是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音,但動作卻是前所未有的迅疾,他居然先於蘇輕文之前握住了插在茶幾上的解屍刀!
鋼材刀柄傳來冰冷且熟悉的觸感,陳傲的腦袋也變得更加冷靜,心中的所有雜念都被排除出去,從抽刀到揮刀,整個動作沒有絲毫的停滯,一氣嗬成,隨後便是本能般地一刀砍向蘇輕文的脖頸。
那是用常理難以判斷的攻擊,因為極速揮舞的刀刃甚至在空中留下了淡淡的殘影。而這實在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因為就連那被人稱作左手快刀天下無人能出其右的上海姚瘸子,都不可能快到這種地步。
蘇輕文的確沒能躲開,或者說沒有完全躲開,解屍刀劃過了他的側脖,帶出了一條長長的血痕,但卻並沒有傷及到到動脈和氣管,因為在那一刹那間他已經悄然向後傾移了一些,很細微的不足一厘米的距離,卻是生與死的巨大區別。而躲開致命一擊的蘇輕文也不見任何的驚慌,迅速擰身挪開位置,同時用腳背勾起一把放在藤椅邊的一把九五騎兵刀,然而等他按住刀柄俯身準備拔刀的時候,卻發現陳傲早已衝到了門口,隻留給他一個狡黠的笑臉,隨後便消失在了人來人往的街道上。
在街道上一路狂奔的陳傲心裏沒有絲毫的惋惜,因為他知道,就算依賴這種藥物把身體機能發揮到了極致,他也不可能拽著蘇輕文一起陪葬,畢竟他的機會就隻有一次,那就是在蘇輕文拔出長刀之前,所以打從一開始,陳傲就隻想要著爭取十幾分鍾的逃命時間而已。
因為他突然想起,其實還有那麼一個人,自己沒有相見。
……
高中畢業以後,餘曉萱並沒有別人預想的那樣前往清華複旦一類的名牌學府深造,而是盤下了南師大附中校門附近的一間小店麵,當起了書店的老板娘。
雖然作為浙江省往年的理科狀元,但很顯然,這個在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一般的高考考場中殺出一條血路的天驕之女,其實並沒有多少自覺。當初南師大附中的一幹校領導和清華招生辦的人員可謂是電話打爛嘴皮磨破,甚至不惜拉上她在學生時代最親近的那幾個閨蜜輪番上陣,也沒能把她“勸化”。她依舊還是那株煢煢孑立的忘憂小草,怡然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從不在意世俗的眼光。
跟時下一些有錢了就喜歡開個小店玩玩的年輕人不同,餘曉萱開店的錢都是從朋友那裏借來的,不算多,十二萬,但放到沒有額外收入的她身上,可能要好些年都還不清。所以對於這間傾注了她所以心血的小店,餘曉萱是格外的認真,從裝修到門麵到招牌……各種事項都是親力親為。而批發的書單更是她通宵了兩個晚上從茫茫書海裏麵一本一本精挑細選出來的,不小眾也不小資,但絕沒一本是快餐文化衍生出來的商業性極強的“通俗作品”,純娛樂向的小說更是統統“槍斃”。或許對於常人而言實在很難理解會有不求盈利的書店存在,但對於她來說這間書店便是她兒時的夢想,那可是最純真和美好的東西,容不得絲毫的褻瀆。所以當辛苦了兩個月書店終於開張的時候,這個從小就體會過了人間疾苦的善良女孩蜷縮在溫暖的被窩裏,哭得雨帶梨花。
書店名叫“忘憂草”,是某個傻不愣登的廢柴幫她起的,說是取自她名字裏的那個“萱”字。其實餘曉萱並不怎麼喜歡,但這個名字意外地符合店裏的氛圍,而且那段時間她也身心疲倦到懶得再去想別的名字,於是采用了。
很隨意,也很牽強,就像當初她對他那樣。
酉時,日西沉,雞歸巢,附近過來打兼職的高中女生很準時地出現在書店門口。稍微的寒暄過後,餘曉萱便把看店的工作交給了這個同樣帶著一身青春氣息的女孩,自己則走上街頭,開始漫無目的遊蕩。
這是她開店以後的培養出來的一個不好不壞的習慣,晚飯之前都會在學校附近到處走走,沒有固定目的地,隻是單純地想放鬆一下身心。隻不過偶爾碰到一些回到母校遊玩的昔日同窗,都會打趣地對她說上一句“你這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就好像丟了什麼寶貴的東西”。對此她也不以為然,隻是一笑而過。雖然她並不確定自己的樣子是否真如別人所說的那樣“失魂落魄”,但她知道,她丟了的東西,其實早就已經找不回來了。
畢竟隔著好些年的時光呢。
不知不覺地,她順著長長的街道走到了盡頭,又拐進了一條荒涼的江邊小路。路的一邊是裸露的江灘,長滿了並不好看的狗尾草,或青或白的“尾巴”正在隨風而搖,襯托著閃爍著粼粼金光的江麵。景色並不寫意,卻難得地讓她感到心安。
以前好像也是這裏,好像也是這樣的殘陽如血,他悄悄地跟在她背後,相隔著十幾米的距離,一起漫步走過了這條寧靜荒涼的江邊小道。她知道,但從不說;他不知道,但總在心裏竊喜,於是那十幾米的距離,從來都沒能拉近過。所以偶然的一次擦肩而過以後,便隻能形同陌路。
“真是個笨蛋……”她喃喃自語,蹲下身,折了一株狗尾巴草。
“我知道。”草堆傳來一把悶悶不樂的聲音。
突兀地回應一時間讓她有些不知所措,而躺在草裏的那人也沒有留給她思考的餘地,翻身坐起,一把奪過了她手裏的狗尾巴草,叼在嘴上,又朝她揚起了一張人畜無害的笑臉。
她下意識地捂住了嘴巴,似乎是不想讓別人看到她的表情,但一滴晶瑩的淚水,早已劃過臉龐,落到她手腕的紅繩上。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該想些什麼,所以也並沒有發現,那人躺過的草地上,留有一灘刺目的猩紅。而他也隻是笑而不語,輕輕挽起了她的手,捧在了掌心。
一如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