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智準備帶她出門了,告別時刻,綺雯最先發現母親泛淚的眼睛,就是這一雙被皺紋包圍的淚眼,虛弱又頑強。讓身為兒女的她忍不住崩潰,綺雯從來像此刻一樣需要母親的懷抱,她緊緊地抱住了媽媽,才感覺到自己活了過來,也許未來真的很她過去的生活是兩碼事了,她需要媽媽給她力量,讓她可以勇敢。可是抱得越緊,越舍不得,綺雯突然明白家人對她的意義。
父親勸了好久才把母女兩勸開,她的弟弟妹妹卻哭得稀裏嘩啦,紛紛喊道姐姐別走,大智在一旁看著鼻子也有些發酸,綺雯用手抹淚的動作徹底使他的心軟了,他掏出手帕,走近身去幫她拭淚,綺雯一動不動,大智專注擦拭著,淚痕消失,彼此隻剩下凝視,大智並沒有真的讀懂綺雯的眼神,但他還是對她笑了,他想的是讓她盡快安心。
一出家門,她便被迎親隊伍整裝待發的陣勢所鎮住,“咚咚鏘”小型鑼鼓隊裏當然少不了嗩呐手的加持,隻有做到氣足音滿才能成就這樣高亢嘹亮的喜樂。也別嫌鬧,誰讓人聽著確實歡喜呢!伴娘領著綺雯走到轎子邊,她見轎夫們身材筆挺,個個壯實,立在那就像四座關卡,踏實得很。又抬頭瞧見隊伍裏最突出的一景——花轎四角懸著的桃紅色彩球,這四個冰糖葫蘆都包著一層“禧”字樣的“糖紙”,滿是俏皮的甜蜜,她禁不住也笑意盈盈,被扶著坐上大紅紗綢作幔的花轎。
轎子一起,隊伍就又熱熱鬧鬧地往左邊拐彎往回走去了,大智跟在花轎邊上,心想這輩子大概也就出這麼一回風頭了吧,他盡量想表現地瀟灑些,而路人對於新郎官的豔羨仍叫他感到不好意思。
浩浩蕩蕩地走了半個小時,太陽才剛爬上梢頭,迎親隊伍就回到獅山了,經過榕樹下,長如柳葉的氣生根輕輕地掃過轎頂,發出的聲響還讓綺雯以為是下雨了。哪來的雨,有的隻是圍觀的鄉親,人數漸漸多起來,有的還一路跟到大埕巷,巷子比較窄,好不容易把人群疏散開了,隊伍才能勉強通行,綺雯坐在轎子裏,發覺不像原先一樣平穩了,有些搖晃,她預感到目的地是更接近了,心情和呼吸都亂起來。
轎子說停就停,在那個相對封閉的空間裏,綺雯偷偷地做著自我調整,她理好衣服,順了頭發,還想著妝容有沒有花,鞭炮就毫無預警地點燃了,真把她嚇著了。然而她看不見,紅色爆竹劈裏啪啦地響,閃著的光火在白日裏蒼白又迷人。很長時間人們都聽不見其他聲音,隻有等它平息之後,才會嚐試開口,哪怕吸入的是濃密的硝煙味,哪怕耳朵裏還有一段回響需要過濾,哪怕天地暫時被難聞的煙霧包圍了,當下隻覺極樂。
大智把綺雯從轎子裏抱了下來,一起跨了放在門檻前的火盆,穩穩地抱進了自家的宅子裏。院子裏已經排好了酒席,廳裏也是,邱友光和淩美心都穿上壓箱底的衣服,阿宏也稍微地裝扮了一身,他牽著小花,他們的目光全落在大智和綺雯身上。
幾個親戚也在場,他們反而扮演著中間人的角色,熱絡地招呼起新娘和她隨行的人,男方家屬拘謹地站著,經提醒淩美心才安排邱友光和親人們入座好,大智陪在綺雯身邊,按照輩序給長輩敬茶,她略微有些緊張,大智在耳邊提醒,“我給你介紹。”他挨個教給她:這個是誰,那個叫什麼——長輩們笑臉相迎,迫不及待地喝下喜茶,不住地說“乖啦!”
“爸爸好,爸爸喝茶。”
“媽媽好,媽媽喝茶。”
“舅舅好……
新媳婦體貼遞茶,表現無可挑剔,長輩們每講完祝福語,另外還要再給她包了個紅包作“賞麵錢”。綺雯也漸入佳境般,神色恢複如常,甚至更熱情了一些,大智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
敬茶肯定沒阿宏和小花什麼事,他們兩個就跑到廚房去“視察”,為了宴請親友,邱家特意請了德周叔來掌勺,他和他的徒弟正在灶台前忙得熱火朝天,娟兒則負責剝蒜切蔥洗菜等打下手的工作,即便應接不暇,她那紮得高高的花苞頭還是一絲不苟,沒有半點淩亂的可能。阿宏牽著妹妹進了廚房,打了一聲招呼,而她繼續剁著她的蒜泥,似乎什麼也聽不見去。阿宏無奈又叫了聲:“小石榴!”
娟兒才回過神來,扭頭看他:“欸——怎麼了?”
阿宏故作自然地聳聳肩:“沒什麼——就是過來看看你有沒有偷懶而已。”
娟兒皺起眉頭,噘嘴嗬了一聲。
看她這番反應,阿宏得逞似的地偷笑了。
小花鬆開哥哥的手,望著已經裝盤的炸蝦丸垂涎欲滴,
“妹妹,你想吃嗎?”娟兒問她。
小花點點頭,葡萄眼嬌滴滴。
“你忘了答應過媽媽不偷吃嗎?——別給她。”阿宏說。
“沒關係,剛好炸出來有一顆沒成形,我夾給她試試味道。”娟兒從大盤裏挑出那顆扁掉的蝦丸,熱乎乎,金黃色,小花高興地拍手。
“叔,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阿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轉移到灶台那邊。
“你別在這給我添亂就算幫大忙了,”德周叔將鍋猛地往後拉一下,顛起勺來,火轟的一聲竄起,他的四方臉龐上大汗淋漓,身上的水分似乎快被這些火氣給烘走了。
自討沒趣,阿宏地撓撓頭,想了一想,“我來幫您擦汗。”
說完裏立馬拿起一條掛在牆上的白布,舉到德周叔額前,德周叔突然叫了起來,“糊到我眼睛了!”
阿宏立馬停下動作,“不好意思!”,娟兒在後麵聽到撲哧發笑,搖頭歎道:“你該幹嘛幹嘛去吧,這裏有我們呢!”
阿宏又覥著臉走到娟兒身邊,“那我陪你說話……”
“你今天到底怎麼了……”娟兒單手操作往碗裏打了五隻雞蛋。
“有蛋碎!”阿宏指著碗說,娟兒發現後也冷靜地拿筷子把碎殼挑出來。
“還記得嗎?小時候我跟你說過,我有一顆煮熟後蛋殼變得特別硬的雞蛋,硬到用錘子都錘不開的程度。”
“你還拿給我看過對吧?”
阿宏點點頭,掛著笑臉聆聽,娟兒拿筷子打著蛋液,一邊說:“我怎麼會忘了呢——你讓我拿頭試試看能不能敲碎,結果‘啪’的一聲,雞蛋全澆頭上了……”
阿宏聽著自己的“光榮事跡”,嘴巴就沒合攏過,“你說你那時候怎麼能那麼好騙呢……”
“是你太壞了吧!”
“哥哥壞嗎?”阿宏問,沉浸在蝦丸裏忘乎所以的小花突然就停下咀嚼,癡癡地望著他,然後點頭。
“呦,妹妹真懂事!”娟兒騰出一隻手來摸摸她的頭。
“那不叫壞好嗎?我隻是——”阿宏欲言又止。
“隻是什麼?”
娟兒突然盯住他,眼裏的溫柔卷起來似乎能將他的小船打翻。
“沒什麼——”阿宏話都到嘴邊了,還是擱淺了。
“娟兒!蛋打好了沒?”得周叔詢問道。
“好了!”她又忙著接應起來。
本來隻有4平米的廚房,阿宏待著確實是礙事,他識趣地走了出來,擺起了碗筷。
等到親友們差不多都到齊了,大兵和國軒同他們的爸媽坐一桌,阿宏在大廳裏和家人坐一桌,三人早在宴會前就打了招呼,等大夥入座完畢,一次熱熱鬧鬧的喜宴就此拉開序幕,
鹵水豬腳、鹵水鵝、油炸蝦丸、清蒸魚、蠔烙、金瓜香芋、泥豬頭棕等等平時難得一吃的菜肴如今每一桌都如法炮製,珍饈在前,阿宏恨不得能張多幾張嘴!先嚐那一道好呢,他一時間無從下筷,不過小花要比他果斷多了,伸著筷子朝鵝肉去了,無奈手短,僵持了好久,也沒能夾到。阿宏問:“要鵝肉嗎?”
“對!”小花應道。
“我幫你夾!”阿宏夾住兩片就往小花的碗裏送,“夾不到的哥哥幫你!”
“好!”小花點頭,很快專注於自己碗裏的肉了。
阿宏看哥哥才吃了一點東西,就開始敬酒了,家人知道他酒量一般隻讓他意思意思抿了兩口,但他到其他的桌上敬酒時別人可就沒那麼輕易放過他了,“新郎官”的叫得他發暈,酒杯相碰,一杯接一杯,大智黝黑的臉色難得起了紅暈。
場麵有些喧鬧,阿宏在人群之中找著娟兒的身影,目光搜尋了好久也沒有發現她,不由得感到困惑,她去哪裏了?
阿宏把自己碗裏的米飯吃完,趁著親友相互敬酒而場麵混亂的之際抽身,突破了宴會往外溜,他果然看到在巷子的水井處打水的娟兒。
“你怎麼在這呢!”他有些生氣,“為什麼不到裏麵吃飯?”
娟兒扭頭一看是他,無奈地說:“那也得等我把這些鍋給洗了。”
阿宏無言,他走過去,搶過娟兒提著的水桶,把打得滿滿的一桶水,倒進了大盆裏,盆裏的鍋和鏟子漂浮了起來,“我吃太飽了,幫你幹點活!”他放下水桶,蹲下身子,把手伸進泛起油漬的盆子裏,忍不住在心裏“滋”了一聲,畢竟水太冰涼。
“你——”娟兒怔住了,
“你快去吃點什麼,遲了就沒了!”
她搖搖頭,“我不餓!——你進去吧,別有事找你找不到。”
“我不!”他的手指墊著布沿鍋壁轉起。
“真是的!”娟兒一跺腳,
“再給我加點水唄!”
娟兒無可奈何,隻能照辦,她打了半桶水,從上往下傾倒進盆裏,水直衝而下,反彈而出噴了阿宏一臉。
“啊!”隻聽他一聲慘叫,娟兒立馬停住了倒水的動作,她慌張地查看他,結果阿宏抬起拿著濕漉漉的臉,她一看又笑得不可抑止。
“你是要幫我洗頭嗎?”阿宏反問道,抬手抹掉臉上的水珠,語氣裏並沒有責備她的意思,“還笑?——你存心的吧!”
娟兒笑了好一會才恢複常態,一臉不以為然,“所以都跟你說我來咯……偏要沒事找事……”
“你就這麼想洗?——還你咯!”阿宏將手從水裏提起,往地上不住地滴著水,娟兒見狀擰幹了一塊抹布,幫他擦手。
手還很濕潤,他笑著說:“你在這洗著,等我回來!”
似乎是陷阱,娟兒半信半疑地看他,他坦然地一抬眉。
阿宏又跑回酒席上,抱著一個大瓷碗,往裏加了一半米飯,之後拚命往碗裏夾菜,最後還不忘勺進去甜品。淩美心看著他這個做法不免覺得失禮,但由於人多不太方便說他,才任由他去。
等他將堆的小山一樣的一碗飯菜送到娟兒麵前,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快吃吧!”
兩個人搬來小凳子,在水井邊坐下。
“好吃嗎?”
娟兒嚼得似乎很香,根本沒工夫回答。
“還說不餓!”
娟兒把捧著的大碗放在膝蓋上,她夾起魚肉問:“你要嗎?”
阿宏使勁搖頭,“真的飽。”
“不管你了。”娟兒將魚肉送進自己嘴裏。
阿宏望望湛藍的天,又看看地上爆竹的碎片,猶豫著要不要問她一個問題,不過看她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他權當她已經回答了。
“我和穀元老師沒衝突啊——”
“是嗎?他揭發了你作弊,取消了你的成績,你就一點也不恨他嗎?”
阿宏聽出了他話中有話,對他便有了戒備,“你從哪裏聽來的?”
“這你就不必多問了。”
“穀元老師和我是有過不太開心的經曆,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不管別人說,我早就沒有放在心上了,還有對穀元老師……恨是絕對不至於的……頂多也就是討厭吧。”
“你討厭他——”陳義笑了。
“對。”
“你倒是挺直接的。”
“但是我膽小啊——”
“看出來了——”
“那我現在可以回家了嗎?”
“抱歉,還不行——”
“為什麼?——我已經把我知道的全告訴你們了,還想我怎麼樣?”
“我的同事告訴我穀元在今早已經蘇醒過來了,隻是他的狀態非常不穩定,現在也隻有等他徹底恢複意識,我們才能繼續下麵的調查,所以你的清白與否有待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