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葉梅創作論(2 / 3)

地域書寫

葉梅的地域書寫幾乎等同於鄉土書寫。葉梅生於三峽長於三峽,有著濃重的原鄉情結,三峽的語言、風物、山水草木和人物,都充實在她的文字中。“我從小生活在三峽那片土地上,即使走得再遠,也離不開對那片土地的回顧與想象。”⑤葉梅筆下的地域,經常是三峽的龍船河、龍船寨,她的人物和故事,往往出沒於這裏。也隻有當她的人物與故事出沒於這裏時,她寫起來才得心應手。葉梅的龍船河上,還經常行走著一種叫豌豆角的小船,她的人物和故事若是從這小小的豌豆角上激蕩而來,就更是驚心動魄了。

葉梅筆下的三峽人物,對於三峽往往有著苦熱衷腸的愛,比如《撒憂的龍船河》中的覃老大,無論外麵的世界有怎樣的誘惑,他始終走不出這條龍船河。

有熱愛就有痛楚,葉梅的《青雲衣》寫三峽搬遷,無可避免地浸透著別離三峽的痛楚。三峽移民是一個現實題材。向懷田和父母居住在三峽,有一天,山體滑坡,家園被毀。向懷田的哥哥向懷書,此時正在給武昌來的水利勘探隊當向導,乘船時遇見劫匪,向懷書命喪激流,妻子為他生下了兒子向波。劫匪的妹妹妲兒出於內疚,女扮男裝來到向懷田身邊,二人相愛,結為夫妻,住在岩洞裏。解放了,他們分得一些富人的浮財,正準備再次造屋,妲兒卻因土匪妹妹的身份被揪出,抑鬱而死。幾十年過去了,向懷田和女兒女婿已經安居樂業,他們的屋場卻因三峽工程即將被淹沒。最終,向懷田決定將向家亡人請進當年居住過的山洞,然後封住洞口。他把自己的棺材,連同當年妲兒為自己做的一套青雲衣也一起封進了洞中,並留下遺囑,等他死了也要睡進洞中,與親人永遠親密相伴,與三峽永遠化在一起。

《青雲衣》成功地刻畫出幾個性格各異生動鮮活的三峽人物,寫義薄雲天的三峽漢子向懷書和向懷田,筆力峻健,以冷筆寫熱血,令人震撼;寫山野精靈妲兒,筆調靈活多姿,潑灑有致,如魚得水;而寫東方情韻的嫂子,筆力沉穩,體現出默然對弈的小說內功。

《山上有個洞》寫相傳土家族最後的土司田土司留下一個神秘的藏寶洞,田土司的後裔、田快活的爺爺田紅軍,跟連長一同跳崖,結果一腳跳進了藏寶洞,這洞口進,那洞口出,革命一場,無人承認。田快活最大的願望就是娶桃子為妻,可是桃子到城裏打工去了,對田快活很是看不上。田快活也去縣城打工,卻不適應城市,於是去而複轉。田快活妄想找到洞中藏寶改變命運,也掉進這個洞,一同掉進去的還有村長,田快活的命運因此改變。田快活這一掉,好像也掉進了自己的命運裏,與爺爺一樣。這篇小說對於山洞和命運的關係,有一些複雜含混的暗示意義。但有一點是很明確的,農民田快活無法適應城市。

《玫瑰莊園的七個夜晚》中,從三峽進城打工的農民馬鬆,對於城市也是不適應和不以為然的。他看城裏人雖然要啥有啥,卻活得冰冷蒼白,沒有過日子的熱乎氣兒,沒有生命元氣,女的像蠟人,男的像燒餅,反而讓他這一無所有的家夥感到可憐和不屑。馬鬆衡量城市,用的是他家鄉的標準。這裏有一個文化參照的問題,以深懷熱愛的鄉村為參照物來衡量城市,結論可想而知,反之亦然。衡量一種文化,首先要選取適用的參照(包括情感在內),否則,無法做出可靠的判斷。小說中,葉梅在城市與鄉村之間的抑與揚的傾向是不難看出的。這篇小說,是葉梅從三峽移植到京城後的產物,這是否同時說明著她本人在移植過程中的不適?這水土不服是否隻是暫時的?

如果說,《撒憂的龍船河》和《最後的土司》觸及的是民族文化之間的隔膜,《歌棒》觸及的則是城鄉心靈之間的隔膜。近幾年,原生態唱法作為一個音樂亮點非常引人矚目,幾乎掀起了一種文化潮流,《歌棒》中,三峽龍船河的農民歌手沙魯就是在這種潮流中被挖掘出來的。然而,在一場重要演出中,他卻突然失蹤了,因為一根歌棒。歌棒就是三峽歌者記歌詞的一根棒,不是用文字來記,而是用隻有本人能看懂的一些紋路,他們“用一輩子精心刻畫,任何時候隻要一摸,就會想起那些美妙的詞來”。這根歌棒對別人沒用,對它的主人,卻是魂兒一般重要,離開這根歌棒,他們唱歌時就找不到感覺,就會忘詞。為了尋找沙魯,女主持人芳羅來到了沙魯的家鄉,見到了沙魯的父親。這位曾經的民歌好手對城裏人本能地不信任,是遭遇教會了他防範,然後,他又把這種防範和不信任傳給了兒子。歌棒和所愛的女人,是龍船河歌王的靈魂,沒有了靈魂,他們就不能再唱歌。而偷走他們靈魂的,是城裏人。在這裏,城市和城市人,是與鄉下和鄉下人對立出現的。須要注意的是,沙魯本是三峽移民,搬遷後不適應,又回到了龍船河。葉梅筆下的這類人物有一個共性,就是他們越熱愛三峽,對外麵的世界就越不適應。這裏麵是否蘊含著一種文化方向上的迷茫,是否存在著一個令人憂慮的文化融合問題?文化的同化風潮已經席卷世界,那些擁有自己獨特文化的地域,將何去何從?某些具有景觀價值的地域,作為文化留存當然不難,更值得關心的,是那些景觀之外的平凡的生存選擇。小說最後,沙魯的歌棒在城裏找到了,芳羅想:沙魯有了這歌棒,會不會再一次走進都市呢?這個結尾隱含著一個良好的祈願,如果鄉下人被城市弄丟的靈魂能夠找回來,兩者的心靈是不是就能夠消除壁壘彼此溝通了呢?

葉梅筆下那些亮烈的三峽兒女,聚焦了三峽人物身上的三峽性格三峽精神。葉梅之所以能夠托起這些人物,是因為作為三峽女兒,她身上首先就具有這種三峽性格三峽精神。葉梅是一個接三峽地氣的作家,這得益於她的經曆。少女時代,她與一位女同學到偏遠鄉村插隊,兩個城市少女,居然自己在居處養了一頭豬。在葉梅的感情中,無論這隻叫頭子的小豬,還是插隊所在地幸福大隊的鄉親們,都已成了她的家人。這種緊接地氣的樸素情感,在女作家中是少見的。插隊生活在許多作家那裏都是苦難敘事,在葉梅筆下卻別開生麵,一個十六歲的城市少女,完全不將鄉下勞動視如畏途。這種接地氣的曆世態度,同樣撐起了葉梅文學創作的天空。

葉梅文學創作的成功離不開常年鄉鎮工作的經曆,從副縣長到州局長,她擁有豐富的基層領導經曆。即便去參加一個文學活動,葉梅路遇老農,仍然會關心地問起產量,這與知識分子型作家的關注點大相徑庭。葉梅從不拘於形而上的寫作,她的適應性很強,最初寫舞台劇本,後來寫小說,小說寫得正旺,工作需要,又轉而“嚐試新聞寫作,大量時間在走鄉串戶,配合中心,采寫典型,從不適應到比較適應,寫了一批通訊特寫和報告文學。有的朋友曾替我惋惜,說要是在小說創作上一鼓作氣多好,可我卻從來不為自己經曆過的而後悔。我以為,無論是什麼樣的體驗,都是我生命之路的一個過程,正是從那樣一些經曆中,橫看成嶺側成峰,更多地體味到文學的多種滋味。”⑥葉梅的寫作之所以不那麼自我,完全沒有知識分子寫作的象牙塔局限,與她對待文學創作的樸素態度密切相關。創作上的包容與豁達,與作家人格的包容與豁達是一脈相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