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論莫言小說對母親形象的顛覆(1 / 3)

論莫言小說對母親形象的顛覆

創作研究

作者:周紅莉 曹佳敏

摘 要:

莫言小說還原了母親作為女人的自由人性和生命張力,將母親建構為醜陋、粗鄙、自私、冷漠、淫蕩等多種異態,並由此勘探母親這一形象可能蘊藉的深層曆史意義及蕪雜的社會屬性。 關鍵詞:莫言;母親形象;自由人性;生命張力

莫言是個講故事的人。他的故事,一貫秉持“作為老百姓的寫作”話語立場,以活動於民間的“人”為審美形態,著力塑造眾多民間人物群像譜係表,由講述“老百姓的故事”,來彰顯特定時代本象及其內心鏡像。勘探莫言創造的人物群像譜係表,我們發現,“母親”是莫言生命意識與文學文本中揮之不去的獨特存在。在2012年瑞典諾貝爾文學獎演講詞中,莫言也是從“我母親”開始。顯然,作為文學藝術形象的母親,並不僅僅是莫言記憶中那位任勞任怨、慈道慧心、隱忍偉大的傳統母親的簡單代言,莫言用他那汪洋恣意、天馬行空的怪異思維與想象力,言說了一個個形態各異的母親。這些母親遠遠超出了讀者的期待視野,她們相貌醜陋、言語粗俗、感情冷漠,甚至性行為荒誕。但恰恰是莫言所進行的這種看似荒誕化的生命本真體驗,將個性充盈、血肉豐滿甚至藏汙納垢的中國多元化母親群像直逼入讀者的視野,讓讀者和評論者們不由得站在另一個維度,重新考量母親這一形象可能蘊藉的深層曆史及社會性意義。

誠然,在中國文學作家中,顛覆母親形象的,莫言並非第一人。1940年代,張愛玲就在《談跳舞》中思考過“母親”的話題:“母親隻是一個稱謂,母親這大題目,像一切大題目一樣,上麵做了太多的濫調文章。普通一般提倡母愛的都是做兒子而不做母親的男人,而女人,如果也標榜母親的話,那是她明白她本身是不足重的,男人隻尊敬她這一點,所以不得不加以誇張,渾身是母親了。”①基於這樣的觀念定位,張愛玲筆下的“母親”形象也消解了作為母親所應具有的慈愛、溫柔、博大和無私的傳統模式。但莫言小說對母親的種種言說,並沒有像張愛玲那樣滯留於冷漠地展覽母親的醜陋猙獰。莫言懷著一種敬仰之心去敘述、解構、重建那些母親群像,使傳統單一化、模式化的母親形象由此長舒一口鬱悶之氣,而漸次鮮活起來。本文擬以“母親”為研究視點,關注莫言小說文本中的三組母親形態,即醜陋、粗鄙的母親,冷漠、自私的母親,性行為荒誕的母親,由此考量莫言對傳統母親形象顛覆的可能性意義。

一 醜陋、粗鄙的母親

傳統意義上的母親符合儒家文化的審美理想,她們溫柔美麗、得體幹淨、光彩照人,散發的光輝類似於聖母。但莫言卻反其道而行之,有意冒犯業已形成的、類似約定俗成的母親形象,甚至樂此不疲。在他的小說中,隨處可見相貌醜陋、言粗語俗的母親。如《模式與原型》裏,狗的娘被狗撞到河裏,在狗看來,娘是醜陋的,是“鬼婆”的形象;《食草家族》裏,阮書記的親娘嘴大、奶大、腚大、腳大,愛吃驢的生殖器,喜歡和地痞流氓調情打鬧;《糧食》裏,伊是兩個孩子的母親,由於饑餓,她有著“腫脹得透明的雙腿”,“幹癟的乳房”和“皸裂的乳頭”;《拇指拷》裏,阿義的母親“好像一隻鵝。從她的嘴巴裏,吐出一些綠油油的、散發著腥臭氣味的東西”;《四十一炮》裏,羅小通的母親脾氣暴躁、出口成“髒”,“狗雜種”、“鱉羔子”、“兔崽子”等“經典罵句花樣翻新但萬變不離其宗”,活脫脫一個潑婦、悍婦;《歡樂》裏,由跳蚤的爬動,漸次展覽母親“紫色的肚皮”、“積滿汙垢的肚臍眼”、“泄了氣的破氣球一樣的乳房”等等。

莫言致力於審醜,大膽嚐試並且毫不避諱地演繹著母親醜陋粗俗的一麵,把醜的描寫當做一種無可阻擋的強烈欲望,並發展到了“毫無節製”的地步。這一係列的母親形象,充斥著對舊有審美觀念的褻瀆意識,挑釁著讀者的審美接受能力。而“我國古典美學把盡善盡美、美善相樂作為美感原則,以情理均衡的形態來實現和諧的審美理想……在這種美學觀念的長期熏陶下,形成了巨大的審美慣性,對非審美的經驗表現出強大的排拒力,同時也麻痹了對醜惡的感知神經”②。因此,當我們接觸到莫言筆下的那些“醜惡”的母親形象時,傳統的審美慣性會讓我們產生一種抗拒心理,由此而來的,便是遮蔽了我們深入文本探尋作者賦予這些“醜惡”形象的可能性意義。但文學的真實是,“普通知覺目之為醜的東西,往往是最高貴的藝術中十分突出的東西,深深地灌注著不可否認的美的品質,以致不能解釋為隻是同醜自身明確區別開來的美的要素的襯托物。”③如果我們在審視莫言作品中的這些母親時,沒有超越普通知覺的敏悟,看不到其中灌注的不可否認的美的品質,而僅僅把其看做一種襯托物,我們將無法更好地理解作者的獨具匠心及賦予作品的深層含義,我們必須拋開表層的敘述外衣,從整體的感覺和形象入手。

在莫言的作品裏,普通知覺所目之的母親是醜陋粗俗的,從莫言的敘述裏,我們似乎感到他對母親的褻瀆。但莫言這種赤裸裸地描述的目的,並非是褻瀆而是歌唱和讚美。正如莫言自己所言:“我沒有理由不讚美女性,因為女性是我們的奶奶、母親、妻子、情人、女兒、密友。我遺憾的是我還沒有把她們寫得更好一點……我的小說裏沒有完人,不論男女,都是有缺點的,正因為他們有缺點,才顯得可愛。”④“人世間的稱謂沒有比‘母親’更神聖的了,人世間的感情沒有比母愛更無私的了,人世間的文學作品沒有比為母親歌唱更動人的了。”⑤莫言描寫伊為了養活婆婆和三個兒子,囫圇吞咽糧食,回家跪在瓦盆前,“高聳著尖尖胛骨,大張著嘴巴,嘩啦啦,嘩啦啦,吐出了豌豆、玉米、穀子、高粱……”(《糧食》)她用這種方法,使得三個孩子發育良好,婆婆得享高壽。在小說結尾處,莫言不由得感歎:“母親是偉大的,糧食是珍貴的。”這種醜陋肮髒的表層母親形象是自我犧牲精神的深刻表達。在《歡樂》中,從語詞層麵,莫言的故事敘述使我們感受到母親形象被無限褻瀆甚至到了惡俗,但事實是,莫言在反叛傳統敘述方式的同時,用驚人的力量歌頌了母親。齊文棟,作為《歡樂》的執行者,其眼裏的母親是瘦小、軟弱並且是醜陋的,但恰恰是如此衰落、醜陋的母親卻是齊文棟生命價值的唯一保護者、愛護者,是最有力量的母親形態。因此,以暴力美學行走於文壇的餘華才會如是說,莫言“歌唱母親全部的衰落時,他其實是在歌唱母親的全部榮耀;他沒有直接去歌唱母親昔日的榮耀;母親的衰落正是因為她為我們付出了所有。莫言選擇了母親的衰落、醜陋作為切入點來讚頌母親,讚頌母親的苦難、無私和寬厚胸懷。而正是這樣的母親,才使我們百感交集,才使我們有了同情和憐憫之心,才使我們可以無窮無盡地去付出自己的愛”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