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眼前的這人,分明還沒能看清這一點。
桌上僅有六席,薛楚涵在顧長明對麵坐下,朝其餘三人道:“你們也坐。”
季複明本是不忿,不願入席,被身後鍾灝推了一把,在薛楚涵旁邊坐下了,鍾灝亦滿不在乎,笑嘻嘻坐在季複明邊上。輕塵沒有作聲,也施施然地在薛楚涵左手邊坐下。
顧長明麵向薛楚涵等四人坐著,覺得難堪異常。
而很明顯,薛楚涵並沒有打算要替他解圍。
他淡淡道:“顧先生千裏迢迢遠道而來,怕不是為了陪在下幹坐著閑聊的,有話不妨直言。”
顧長明奉聖上的密令來探訪擁有弦月玉玦在手,又是當今僅有能抵擋住縹霧迷樓的薛楚涵,加上最為關鍵的一點,薛楚涵既有世家尊貴的血緣,亦是武林名門之後,若想降服武林之眾,又能製衡縹霧迷樓,將此人收歸便是上上之策。
他沒想到的是薛楚涵竟和寒門中人廝混,同坐一席,不分彼此尊卑,簡直大大敗壞了門風。
顧長明修養極好,但在行為舉止中流露出來的優越感,是世代根植在血液之中無法治愈的偏見。
然而畢竟有要事在身,又並非初出茅廬,不經事的初子,顧長明按捺住種種不適,不動聲色道:“顧某相信,以薛公子天資,自然能猜測到顧某遠道而來的意圖。”
薛楚涵道:“先生不必虛張聲勢或是打啞謎,盡管開門見山,直說便是。”
“薛公子夠爽快,”顧長明一手把玩著指頭的玉扳指,笑道:“取玉玦,尋寶藏,平定武林。”
他複又沉吟道:“作為回饋,聖上許諾平步青雲,官至宰相,隻要薛公子開口,這天下的榮耀都是你的。”
薛楚涵笑道:“真是誘人的條件,簡直讓人難以拒絕。”
顧長明眼中有光閃現,他略微緊張地問:“不知薛公子意下如何?”
薛楚涵反問他:“為何顧先生有把握來說服在下投誠?”
顧長明看著他,又望了坐在薛楚涵身邊的容貌色相遠超想象的輕塵,他道:“顧某私心揣測,能為心愛女子自逐家門,又能因義氣與縹霧迷樓樓主力扛的薛公子,必然是正氣之人,不似凡夫俗子,對寶藏心懷肖想。縹霧迷樓已是我們不得不除的心腹大患,弦月玉玦又是聖上誌在必得,顧某認為薛公子與聖上的立場相符,既然如此,希望我們能有合作的機會,共同守護這天下的太平。”
顧長明一捧一誇,言語間有理有據。
薛楚涵再笑:“顧先生是一位極其優秀的說客。”
顧長明亦是自得,長須一捋,傲然道:“當然,皇恩浩蕩,像薛鍾兩位公子和輕塵姑娘這樣的人才,皇上自然倍加重視,怎敢以庸人敷衍了事。”
薛楚涵心平氣和道:“可是顧先生有沒有想過,得弦月者得天下,倘若我們真有心要爭名奪利,直接奪了玉玦開鑿寶藏,整個天下都是我們的,何必替人做嫁衣裳?倘若我們無心爭名奪利,視名利地位如浮雲,那麼你們許諾的官職榮耀對我們毫無意義,我們何必花費力氣替你們奔走?”
顧長明愣住了,他倏然回頭,難以置信道:“國難在即,國將不國矣!薛公子怎可無視我晉朝大好山河落入心懷不軌之人手上?”
薛楚涵平靜道:“千裏之堤毀於蟻穴,而這最開始的螻蟻之患,亦是你們自己引發的。雖我亦是世家出身,然而也不能挽回士族愈發腐朽的局麵,世家子弟除了遊山玩水縱情聲色,當中可有人識武?可有人練兵?朝堂之上,除了阿諛奉承推脫責任和為自家謀利益,可有人提出建樹?百姓寒門窮苦潦倒,饑不能食,可有想過對策?顧先生飽讀詩書,是明白人。大廈將傾,沉屙難救,恕在下無能為力。”
顧長明渾身一震,半晌說不出話來。
是的,他太明白了。他向來自負,身在朝中為官多年,看不上別人為聖上的恩寵爭個你死我活,奸臣當道,他偶爾提出建議,聖上聽信讒言,也多半沒有下文。所以他上朝下朝都是默默,別人總說他清高孤傲,可他自己心知肚明,不過是因為失望罷了。若非家父花費心思為他打點周全,他又怎能保持這麼多年的安逸無憂。
薛楚涵又道:“另外有一點顧先生可能誤會了,我們與貴方立場並不相符,哪怕我們無意奪取寶藏,但希望先生能記得一點,我們並非任何一方既得利益的守護者。”
顧長明臉色發灰,猶豫問道:“若是無法合作,那薛公子可否保證永遠不與我們為敵?”
薛楚涵長身而起,望向窗外高升的獵獵豔陽,沉聲道:“不可,在下自有自己的立場,隻聽從心意安排,不接受任何外界要求。”
顧長明顫悠悠地站起身來,來時挺拔傲然的身姿變得消沉頹唐,他看著眼前這位江湖中新一代最出色的俠客之首,忽然敗下陣來。
年輕一輩更迭而起,他真的是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