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天氣轉涼,清揚才方能下地行走。念及病時柳姁百般照顧,這一得勁,更拿的柳姁千分小心,萬分好。相比下,皇帝派來跟前侍候的宮衛卻不大盡心了。
冬至這日恰是亓太後生辰,舉國同慶的一日後,陰皇後人像是被掏空般,形容憔悴,顏色枯槁,一日衰過一日,已經是下不來床。太醫日日守在鳳寧宮,就連不常去的劉濬也天天親自去問候幾句,還特意將昌儀宮更名“鳳寧”。
這日,柳姁清晨剛醒,右眼皮就跳個不停,她心裏慌張不知這不吉之兆所為何事,害怕是皇後那邊,便急急更衣洗漱後去向鳳寧宮。行至半路,就看許多舍人行色匆匆四處去,宮人看到柳姁跪地行禮。
“可出了何事?”柳姁體感胸悶,右眼跳得更甚。
“皇後娘娘病得愈發重了,想請皇上去,可四處找來卻不見皇上。”
還好還好,隻是想見皇上。柳姁長舒口氣,不假思索地說了一處讓宮人去請,自己先一步向鳳寧宮匆匆過去。
“柳娘娘來了。”妙璃看到柳姁進門,平常音量對著鳳榻上的陰氏稟告,隻是音色裏帶著十足的沙啞和倦意。
“你來了。”如今神色蒼老病態的陰氏,曾經也是個美人兒,笑起來一雙梨渦十分好看,隻是此時麵無血色,兩眼無光,因難以進食,半月之內就近乎成了骨架,再一笑,仿佛枯骨詐屍。她本想抬手招呼柳姁過來坐,誰知試了幾次都沒能抬動半寸,倒是因為使了力,喘得不行。
“娘娘萬要保重。”柳姁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心裏難受,聲音也跟著哽起來。
“快別抹淚,孤見不得這樣。”陰氏說完一句話就要休息好一會兒。
“娘娘洪福齊天,自然無大礙,是柳姁晦氣了。”柳姁生生憋著眼淚,強顏歡笑。
“洪福不洪福的,孤是不信了。隻是你來了,多半皇上也該到了……”提到劉濬,陰氏眼裏心裏都是溫柔。
在場眾人看了,無不心痛背身拭淚。柳姁實在哽得言語不了,隻得拚命點頭。
柳姁說的地方,果然就是劉濬所在,不出陰氏所料,二人沒說幾句話,劉濬就來了。
“皇上。”陰氏極盡溫柔輕喚一聲,看到劉濬的那一刻,她整個人都明亮許多。
“皇後感覺如何?可有哪裏不舒服?”劉濬上前,且不論她是多年結發妻子,就說想著當初鮮花一般的女子,如今宛若枯木,換做誰皆是不忍心。
“都好,皇上來了,一切就都好了。”也許是喜極而泣,陰氏眼角劃下淚,她自知大限將至,唯獨舍不下這個夫君,私心想著能多看幾眼就絕不少瞧。隻是她的夫君是一國之君,九五之尊,任她如何不舍,也是不敢說出來。
柳姁見狀,想著讓二人好好說說話,便帶了眾人退到旁庭,眾人都是明白的,紛紛出來,私下抹淚。
還能隱約聽見陰氏說話,隻是不清楚。柳姁本不想聽,可又生怕裏麵有個意外,也就半聽半不聽地靠著,隱隱約約就聽到了他們提及自己的名字。
“皇上,臣妾……命裏就是福薄之人,且……入宮遇見皇上……咳咳咳……已是此生最大幸事,自然再無貪求……”陰氏說話久些氣息便亂了,好一陣休息。劉濬本欲讓她好生休息,隻是陰氏知道此時不說,日後這話就隻能帶進棺材,拚盡什麼也要說出來,“柳妹妹……福祿深厚……”陰氏看向外庭的柳姁,示意她進來。
柳姁連忙擦幹眼淚,強撐著笑過去。陰氏要過她的手緊緊抓著,這力道竟讓柳姁感到細微的疼痛。她看著皇後,陰氏眼裏也有了些不尋常的光彩,如此熾熾目光,柳姁不敢繼續直視,陰氏此時開口:“你,萬事小心翼翼些,我隻肯將我夫君托你一人。”陰氏這句,似是用盡所有力氣,說完後,再無力吐出半字,隻有眼淚還在流淌不停,眼皮也頹然垂下。
人非草木,此情此景就是不相幹的人也難逃撕心裂肺,隻是劉濬先是君王,其次才是丈夫,血流得,淚不可流。他見陰氏這樣疲倦,吩咐下人好生伺候,太醫盡力醫治,之後帶柳姁一同離開鳳寧宮。
柳姁一言不語,抽泣凝噎一路,活脫脫成了水做的。
進去別苑,她將眾人攔在房外,忍住一時的哽咽,對劉濬說:“你若心中鬱結,也不妨哭出來。任你九五之尊,為結發妻子流一淚也不為過。”
劉濬低頭沉寂許久,終複抬起頭:“你該休息了。”說完兀自離開,隻留柳姁一人在原地。
“你究竟多硬的心腸,連淚也落不下半滴……”柳姁未曾去仔細了解過男人,也不曾認真審視過整個宮廷,她每日隻顧埋怨自己做了籠中雀,卻不知籠中之物不止她一人。
這夜,柳姁隻略吃了幾口米,就早早躺到榻上。倒不是因為疲倦,反倒是十分精神。輾轉至二更天,也一刻未尋過周公。柳姁隻覺再閉眼,眼睛開始疼痛,索性披了件灰鼠披風,獨自一人坐至窗前。
十一月的天,白日裏也不覺幾分冷,一入夜,霎時有了凜冽之感。可柳姁心裏煩躁,無論如何不能靜,身體自然燥熱,不管不顧地隻憑性子將窗大開。
院子是死物,管他夜裏白天都是一樣,隻是夜裏無光,許多白日裏低頭抬頭見的光景,此時入眼就隻剩朦朦朧朧,柳姁看著,竟一點兒記不起究竟是何物。這倒吊起她的興趣,越是記不得,越要去想個、去看個明白。
突然,假山那處似有人影重重,柳姁生咽口唾沫,嚇得大氣不敢喘,直勾勾盯著那人。
人影漸行漸近,來到光亮處,柳姁方才看清那人竟是皇後陰氏!
“娘娘,夜裏更深露重,您又有恙在身,怎麼……”柳姁說著便要出門去迎。
“你不必出門,孤並不覺冷。且就這樣,孤同你說幾句。”此時的陰氏與以往大相徑庭,平日裏慈眉善目,和和氣氣,見誰都是以笑迎。再看眼前人,臉色竟是那般陰沉冷漠。柳姁不覺打了個冷顫。
“娘娘可是有事囑咐?何不等了明天說?”柳姁想起下午陰氏看自己的眼神,心生出畏懼來。
“我生來薄命,倒也不埋怨什麼,知道此生命短該去問前生,然前生之事可是天機,豈能讓我分明記得?你說可是這樣?”陰氏問到。
“正是如此。”柳姁應著,卻不知她究竟意欲如何。
“你既這樣明白,又怎麼偏偏揪著前情,左右不肯放!”皇後聲音突然厲色,震心顫肺,“宮內宮外兩重天,你前腳踏入宮門,後腳市井中的你已成死身!”
陰氏死死盯著她,柳姁心裏有鬼,自然啞口無言,隻是雙眼含淚,目不轉睛看著皇後。
“皇上待你與眾不同,你一副巧目,一顆玲瓏心,怎會做不成個明白人。”陰氏見她如此,聲音軟下不少,“我是大限將至的人,肯不肯都是要走。此後你再也不可二心,否則,無論人鬼,成不成形我都不罷休!”陰氏突然大聲嗬斥。
柳姁猛然驚醒,原來隻是一場夢。
這夢太過真實,這身冷汗,眼角凝淚,柳姁怎麼都不覺那隻是場虛無。忽一陣風,柳姁方才想起自己坐在窗前,轉頭要關窗時,才發覺院中已是皚皚一片。複又緊緊裹了裹大氅,臉上平靜看雪。
房外雪聲簌簌,雪影飄飄。明明是初雪美景,柳姁看了隻覺心中越發淒涼。夢雖是醒過來了,無奈陰氏的話消散不去,她困在其中走不出來。
這時,守門的舍人匆匆去向清揚房間,也聽不清在門外說些什麼,後又匆匆離開。不時,清揚也急急出來,邊走邊看向主殿,正好與窗前的柳姁四目相對。
房門被推開,清揚快步,一瘸一拐地小跑來。
“這寒風冷雪的,娘娘怎麼守在窗邊?萬一受了涼怎麼好!”清揚快去將窗關嚴,又將柳姁身上大氅仔細緊了緊,“女喬,去熬薑湯來!”
方才不注意,現下被清揚一提,當真覺得寒不自禁,柳姁連打了幾個噴嚏。
“菖萸,快端盆熱水來!順道看看女喬薑湯熬好沒!”清揚倒來杯熱水,“瞧吧,方才怎麼說的。”
“可有何事?”柳姁懶得去接話茬,想起現在才三更天清揚就起了身,又記起剛才守門舍人腳步匆匆,知道定是有什麼要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