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交替,轉眼就是春分。耕種之始,萬物複蘇,按照每年慣例,這日起皇帝需前往感皇寺,齋戒三日,以求一年內風調雨順。
早在一個月前,劉濬便許好柳姁,說此次祈福後,會讓柳姁回濟世堂探望。所以早在一個月前,別苑和濟世堂便開始兩下裏準備。
一行隊伍,浩浩湯湯,劉濬同柳姁同乘一座車輦,亓太後和亓琚各乘一座。此次前往感皇寺,劉濬本欲隻帶柳姁一人,隻是亓太後不肯,皇後之位空虛已久,亓琚有了太後撐腰,對此是誌在必得。
到達感皇寺,繁瑣祭拜之禮後,已是中午,主持親自安排齋飯,寺中和尚忙進忙出。由於要齋戒,午膳一應全是青菜,不沾葷腥。佛寺不比宮中,菜肴根本沒有色香味可言。柳姁看了一眼,嚐了幾口,便放下筷子,隻喝茶。
用過午膳,柳姁隻覺睡意襲來,乏累難忍。
“一路舟車勞頓,隻吃青菜怎可。”清揚不滿道著,“菖萸,你去小廚房親自熬燕窩來。”柳姁已經睡下,清揚小聲吩咐著。
菖萸剛剛應下離開,清揚右眼皮就開始跳個不停。她本不同意柳姁此次祭拜的隨行,且不說別的,但講吃食方麵,離了私人的小廚房,就得下十二分的小心,人多手雜,但凡有人動動歪心思,將那毒藥指甲縫塞點兒,發梢沾點兒,再落進柳姁吃食裏,後果不堪設想,就是冤死也不知該向何人尋仇。清揚越想越不放心,終於還是出了門,自己往廚房去。
之前無奈投身青樓,宮中半數達官顯貴都是認識的,清揚一路低著頭,疾步前行,生怕遇見舊識,偏是怕什麼來什麼。清揚抬頭剛看見沈玄毅,打算轉道繞行,卻又反被沈玄毅看見,叫停腳步。
清揚硬著頭皮止步,上前行禮。沈玄毅將軍之位雖來得不正,可也是無奈之舉。九品正中製下,寒門子弟要想躋身高位已是比登天還難,偏偏東朝又重農輕商,身為商賈之後,沈玄毅滿心抱負無處施展,不得不抱了劉穩大腿。不過好在其本身也是個將相之才,幾年下來戰功赫赫,如今算是擔得起“將軍”之名。他既如此,自然不是什麼尖酸下流的小人,端端正正回禮。
“清揚姑娘怎會在此處?”這一帶的禪房皆是皇家禦用,沈玄毅已有數月不去搖春閣,也許久沒去過問這些風花雪月之事,以為清揚還是煙花女子身份,問得也是合情合理。
清揚剛要開口。
“莫不是清姑娘琵琶彈夠,改敲木魚了吧!哈哈哈!”副將一語,眾人皆笑。這些人跟著沈玄毅走南闖北,凡是沈玄毅認識的人,他們多數也見過。
“將軍玩笑了。清揚還有要事。”清揚著急結束談話,已經自知惹火上身。
沈玄毅倒沒留她,隻待她走遠後,吩咐剛才說話的親信去仔細查查。
剛才一幕被同樣要去廚房的銅雀看見,一刻不敢耽擱地往亓琚處跑去。
清揚摸進廚房,菖萸叫了她一聲,清揚敷衍“嗯”了一聲,提步上前去看小灶上的燕窩。
“清姑姑,燕窩裏要不要加些紅棗?我看娘娘最近臉色偏白。”菖萸詢問著。
“……啊,好,好。”清揚心不在焉,徒手就要去揭陶罐的蓋子。還好菖萸回身及時,打開她的手。
“清姑姑,你怎麼了?”菖萸神色緊張,可是摸過二人額頭不見異常。
清揚搖搖頭,索性坐到一旁。
見她神色疲倦,菖萸隻想:怕也是隨行一路,累著了。便不再言語,倒來杯白水,裏麵也丟了幾顆紅棗,放在她麵前。
清揚笑著答謝,以茶暖手,心裏卻寒到極致:沈玄毅認出自己,定會派人查清來龍去脈,自己左右躲不過,卻也不打緊。就隻怕他懷疑到姁兒身上,該如何是好?
按照祭祀舊禮,凡來祈福者,需抄經百卷。
亓琚向來厭煩這些,自顧自的倚在榻上,前麵桌上自有宮女奮筆疾書。她手中翻看著近日來文人墨客作的賦,雅俗皆有,她偏愛市井之言,甚是為樂。
銅雀匆匆進來。
“燕窩這就熬好了?”亓琚正看到有趣的,沒正眼瞧她。
“奴婢路上看見沈玄毅同清揚說話。沈將軍的副將還同清揚玩笑,嬉嬉笑笑的,似乎很熟絡。”銅雀一語驚天,隻見亓琚表情凝重,緩緩坐起身來。
“沈玄毅......”亓琚若有所思的念叨著,“劉隱的那個幹兒子?清揚如何能同他熟絡?你可沒看錯?”亓琚深感蹊蹺。
“不曾錯,離得不算遠,連他們幾人說話,都多少能聽得些。”銅雀點頭確定。
“說些什麼了?”亓琚格外關心這件事,忙問。
“前麵沈玄毅聲音小,沒怎麼聽清,後麵副將說了句‘什麼琵琶彈夠了,改敲木魚了’。再就沒什麼,清揚神色如常,急急托事離開。”
“琵琶?”亓琚滿腹疑問地嘟囔一句,“隻知這柳姁善舞,卻不聽說她精通弦樂,清揚又不過是個下人,究竟什麼意思?你也是,要聽就將話聽明白了!這模模糊糊的,要我怎麼聽!”亓琚順不通氣,朝著銅雀一頓嗬斥。
銅雀“噗通”跪在地上,不敢多言。
“算了!你先去吧。”銅雀退下後,亓琚再無玩樂念頭,隨手將書一扔,推開正在抄經的婢女,自己寫著什麼。
沒多久,亓琚將寫好的兩個竹簡分開裝進袋中:“金鳶,你派人,速將這卷竹簡交給欽天監顧韞禮顧大人,這個交到尹將軍府亓夫人手中。務必親自送達,確保不過他人之手。”
“是。”
一直到不見了金鳶身影,亓琚才鬆一口氣,複拿起書。
這時,聽得外麵有人語聲,原是清揚和菖萸端著熬好的燕窩回來了。推門而進時,柳姁已經伏在案前,一字一句抄寫佛經。
“娘娘怎麼起了,吃些東西吧。”清揚把燕窩送到她麵前。
菖萸跟女喬說著什麼,二人“嗤嗤”笑出聲來。
柳姁笑盈盈看著,問是何事。
菖萸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忙答:“娘娘,娘娘不知,方,方才,方才清姑姑,嗬嗬嗬嗬,還打算,打算空手揭陶蓋呐!”
柳姁聽後淺笑,也打趣道:“原你是練過的,我竟不知。”
清揚瞅了眼菖萸,菖萸女喬卻笑得更甚:“娘娘莫要打趣我了,不過是一時失了神,荒唐了罷了。”
眾人隻看清揚是在推脫,卻隻有柳姁聽到她輕歎。
“菖萸,女喬,舟車勞頓的,你二人先去休息吧,這裏留清揚就夠了。”柳姁出言。
菖萸向來機靈,知道柳姁是要和清揚商量事情,可那笨牛般的女喬還在一邊哈欠連連,一邊硬說不累不肯走,還好被菖萸生生拽離。
待人走後,沒了聲音,柳姁這才開口。“怎麼,何事又擾了神?”
清揚見問,跪坐在柳姁旁邊,用隻二人聽得見的聲音說道:“我今日,怕是為你惹了禍,姁兒,你可記住,萬不得已時,不必惜我性命,且保住自己要緊。”清揚說得模模糊糊,柳姁聽了隻覺莫名其妙。
“你說話總是這樣!前因後果還未講明,卻先是要我做好最壞打算!”
清揚見柳姁惱了,這才小心翼翼將剛才的事,與自己猜想說了出來。柳姁聽完,麵無驚瀾,手中的筆卻不知何時懸在竹簡上。
二人又開始靜默無語。
另一邊。
沈玄毅的親信不負期望,不出一個時辰便將事情來龍去脈查了清楚:“將軍,清揚一年前便離開了搖春閣,聽說是被濟世堂請去做了教舞師傅,現在是柳姁房裏人。”
“柳姁……”沈玄毅輕聲重複一邊這個名字,目光開始變得深邃,眼底如何無人得知。
柳姁千盼萬盼,三日的齋戒總算過去了,這就要往濟世堂去,她心裏早已迫不及待。自入宮來,這是第一次回娘家。
劉濬本是想陪著柳姁,可李恭連同一眾武將卻說南康王那邊有異,偏要皇帝速回商討。如此一來,柳姁也不要多人陪,隻帶了清揚、菖萸和女喬貼身侍候,再就是劉濬派遣的侍衛隨行保護。
車輦停在濟世堂門前,柳元章和福貴早就在門前久侯,見柳姁下車,連忙行禮。
柳姁大驚,催促清揚扶老人家起身,自己快步上前:“爺爺這是做什麼?莫不是要往我臉上抹灰,怪我長久沒回來?”柳姁不悅,扶著柳元章埋怨。
“娘娘,今時不同往日,我該如此的。”柳元章寵溺萬分,拉著柳姁就往裏走。
清揚、福貴跟在後頭,二人對視一笑,心照不宣。
侍衛婢女在院中忙著搬弄宮裏帶來的賞賜,柳姁、柳元章、福貴和清揚四人坐在大堂,互問近況。
“臉色不是很好,身體也瘦削不少。”柳元章心疼不已,“還是心事太重了。”他是大夫,追思前因,遙想後果,也知她是心病。
“沒有大礙。年前受了風寒,已經見好,不過初春氣候又涼,沒大好罷了。”柳姁實話實說。
方才一進門,柳元章就看見柳姁眼角生著的一抹淺紫桐花,再細看,才知原是畫的。他知道憑柳姁畫工,斷做不到如此以假亂真,再看柳姁雖氣色稍差,卻仍是往好了發展,看來皇上對她甚好。
“爺爺,醫館如今隻您與福貴兩人?”看著偌大的醫館空空蕩蕩,遙想過去熱鬧情景,柳姁心生悲涼。
“嗯,倒是清淨。郤愔去了南方,後來陶兒也跟去了。”柳元章說到二人,也是一臉思念。
柳姁聽到這二人,前塵舊事湧上心頭,如今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也隻能化成一聲長歎。
“爺爺,我聽聞,郤愔……”柳姁本是不想問他的事,可心裏還是好奇。
“你心裏還是掛念我的。”熟悉卻又陌生的男聲從背後起。此話說完,除了柳姁,其餘三人皆看過去。
清揚福貴又對視一眼,柳元章本是一臉震驚,瞧到二人小動作,心裏明白幾分。他看向柳姁,隻見柳姁雙目圓瞪,狠狠盯著清揚。
“我去準備午飯。”柳元章起身,福貴和清揚也跟著離開。
清揚臨走,柳姁又狠狠“剜”了她一眼。
一束迎春花枝伸到柳姁麵前。
柳姁掃了一眼,接過狠狠摔在地上。她氣他食言娶了別人,也氣自己心裏多了劉濬。
“姁兒……”郤愔心痛地輕喚她回頭。
柳姁卻是鐵了心不見麵,轉身就要出門。
“姁兒。”郤愔上前緊緊抱住她,貪婪地呼吸著她的氣息。
溫熱的氣息流連在耳邊,郤愔的聲音變得成熟許多,低沉而攝人心魄。他抱柳姁的力道雖大,卻沒有弄疼她一絲一毫。他仿佛是一個小籠,小到剛剛好足以困住她。
“姁兒,你可知一年來我睜眼閉眼都是你,似乎每夜都能見你,可是夢醒之時往往心如刀割,若不是知道總有一日能重逢,這顆心我根本不想再要了。”郤愔聲音裏有隻小手,四下亂抓亂撓,從耳畔,到勃頸,慢慢遊走到左胸,觸到心髒。
柳姁隻覺全身開始酥麻,用力推卻怎麼也推不開他。
郤愔感覺到她的變化,趁勢輕咬住柳姁右耳。
“你放開我!”柳姁忍無可忍,再次奮力一搏,卻還是被郤愔緊緊箍在懷中。
她轉頭一瞬,青絲撩過,郤愔看到了她眼角的桐花,心中一顫,迅速鬆開雙臂,近乎粗暴地將柳姁轉回身來,強迫她看著自己。
眼前的人,音容相貌不僅沒變,反而更加嫵媚動人。隻是那眼角的一抹淡紫,分外紮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