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追是宦官劉穩眾多的幹兒子之一,也就二十歲上下的年紀,卻整天一副不惑之年的老態。白淨的臉上空長了一雙細長丹鳳眼,一個細高挑的鼻子,和一對不染自粉的薄唇,卻也都是日日懨懨模樣。不過,老態可以說成沉穩,不愛笑也能說成是深沉,真正可惜的,還是他虧了這份天資——終究不算個男人。
銅雀跟在這樣一個沉默寡言、仿佛別人欠了他幾輩子錢不還的人後麵,本就沒有話頭可提,再加之她現在滿心全是焦慮,更是懶得張嘴。起初看到榮追時,銅雀眼底生光,那樣子好像在地獄找到了一架能攀上天宮的梯子。後來細細琢磨,喜悅漸漸如潮汐,在心底時起時伏。
她本就後悔了聽從劉穩的話慫恿沈玄毅行刺,從而害死了現在看來本能夠依靠的這麼一個人物,因此就難免對劉穩存著埋怨和疑心;可是現在亓琚落難,尹豐一家卻佯裝無事,閉門不見,反倒是劉穩伸以援手。銅雀自知本就不是什麼聰明伶俐的,很多事往深了走一點她便看不分明了,偏偏劉穩又看起來時好時壞的,她越發糊塗了,不知怎麼是好。
人越是在拿不定主意,就越是願意死馬當成活馬醫,她既想不通,索性就這樣跟著榮追走:不試一試怎麼知道會不會轉機。
心思波亂間,已經到了目的地。銅雀還是猶豫了,停在了門前。榮追踏上台階等她,臉上還是一副沒睡醒的樣子,耷拉著眼皮站著,也不出言催促。
銅雀抬頭打量,這還是她第一次登劉穩的門。隻見這大門上貼著金箔,兩旁的暗朱底色的柱子上雕梁畫棟,立在黑灰色的磚石砌成五級台階上,甚是富麗堂皇。她邁了幾步又停下,倒不是因為內心還在糾結,而是真真被這門前的精致吸引住了,忍不住多看幾眼。一抬頭,便又瞧見頭頂兩個大紅燈籠白日裏也燃著,黃穗兒隨風擺動時,她順著晃動方向,眼睛定在一對鎏金大字寫成的“劉府”匾額上。整得這麼看來,這劉府大門倒比皇宮正門還要氣派許多。
榮追似乎格外珍重他的一張嘴,隻靠清了下嗓子來提醒銅雀回神兒。二人這才進去府裏。
裏麵的陳設布置更是不必說,不過富麗歸富麗,可看起來十分花眼。就拿這正廳東北角落的陳設來說,一件光芒耀眼的金器旁,竟放著一個古色古香的素瓷長頸瓶,瓶中插得不是什麼水仙、桃枝一類的溫雅柔和的花,而是一簇牡丹。由此可見,這劉穩想必不管什麼物件兒,隻管挑最好的用,既不在意它們是否協調,也不在意它們是否好看,或許,在他眼中這些已經美不勝收了。
銅雀看了不由偷偷嘲笑。
“鍾瀝宮宮女銅雀見過劉大人。”銅雀看見偏門處隱隱約約有個大腹便便地人影,在往近處來,看身形像極了劉穩,於是先一步恭敬跪下行禮。現在是自己有求於人之時,做作的樣子也是該有的。
銅雀的確沒認錯,來人就是肥頭大耳的劉穩,他晃著身子近前,臉上的肉走一步抖三抖,這一步該抖的次數的還沒抖完,下一步的又接了上來,總而言之,一臉的油膩。銅雀雖不是第一次見他,卻仍舊覺得反胃,但是不能發作,忍得辛苦。
劉穩笑眯眯地上前,用一對肥厚白嫩地手指捏起銅雀下巴,倒三角的眼中在映出銅雀細膩白淨的五官的同時,發出餓狼見食時的綠光。
“銅雀姑娘依舊美豔動人啊!”他說著還在銅雀臉上捏了下,“上次的合作很成功,我果然沒看錯姑娘。”他的眼睛早已打量遍了銅雀全身。
銅雀盡管覺得惡心,卻仍舊不得不擺出一副客氣,又享受誇讚的樣子,點著頭。
“若是沈將軍不死,今日娘娘也不會這樣孤立無援……”她還是懼怕劉穩,所以在提到之前的事時,並不敢直截了當地說出自己的不滿,隻能故作一副可惜地神情。
劉穩的笑容僵在臉上,一直到他坐到榻上時還是那樣一副表情。
銅雀不敢看他,隻能低著頭,眼珠在眼眶裏不安地四下滾動。
“沈玄毅究竟為什麼必死,當時就已經和你說得清楚明白了。他這個人過於性情,又過分認死理,表麵看上去是個死忠之士,實則他隻肯忠於自己。留他在娘娘身邊,隻會束縛娘娘手腳,百無一用啊。”不知真假,聽語氣劉穩並未生氣。
銅雀見他還有耐心解釋,不由得鬆了口氣。天生容易左右搖擺的性子,此時順著劉穩的思路,再捋一遍沈玄毅一事的緣由、結果,原本的懷疑怨恨就這樣慢慢消退了。
外人並不知沈玄毅和亓琚有情,自然不了解二人之間的維係方式。但是,一個小小“情”字,就生出許多始料不及的事。日月周而複始,在千百年的經曆中,它成了這個世上最堅不可摧的,可矛盾的是,它同時也是最不堪一擊的。總而言之,它太善變,絕不是維係忠誠的好手段。
打消了疑惑,銅雀帶著實打實的虔誠給劉穩磕頭。額頭抵在地上精致的毯子上,一點兒不覺涼。
“求大人救救娘娘!”銅雀極盡卑微,語氣裏的渴望呼之欲出。如果劉穩這一秒點頭答應,她能在下一秒送上自己的命。
劉穩的一張臉上的肉又堆在了一起,眼睛被擠成一條細縫,“哈哈”的笑聲從那根肥大的脖頸裏傳出來,喉結被肥肉擋住,看不出動了沒動。他的手衝著榮追隨意揮甩了一下,一雙貪婪地眼睛一刻未離開銅雀的身體。
榮追仿佛剛睡醒,沉重的眼皮微微張開一條縫,他又朝著其他下人揮揮手,仍是懶得說話。待所有人退去,他才往門外走。
銅雀察覺到周圍仆人們的退散,好奇中夾帶著心想事成地喜悅,劉穩久不說許不許她起身,所以銅雀隻能保持著頭磕在地上的狀態,稍稍扭身往身後的門口看去。好巧不巧,正好對上榮追回頭時的目光,他的眼睛似乎生來就飽含著惆悵,像極了不得時的文人騷客傷春悲秋的辭賦。此時此刻,那雙眸子將憐憫和同情表現的地淋漓盡致。
銅雀正覺奇怪之時,榮追重重閉上了雙眼,房門被關上的一刻,太陽隱到雲裏,大地黯淡著,一個肥壯的身軀猝不及防地將銅雀壓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