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顯示一個人品位的,可能不是他得到了什麼,而是他拒絕了什麼。
比如,諾貝爾文學獎可能是許多作家夢寐以求的東西,要得到它,不隻是說明你的作品獲得了本國人的認可,更說明你的作品具有世界性意義;同時也說明,你的作品不隻是具有當代的意義,更具有深遠的曆史影響。一個超越國界和超越時代的評價,是令任何一個作家都為之心動的,但薩特居然拒絕了這個獎項。央視的《東方之子》欄目,是許多有成就的人想一露尊容的地方,可錢鍾書就拒絕了這個欄目的專訪。這種拒絕,隻是一種作秀嗎?不,或許對於簡單的榮譽,有人可以選擇作秀,但對於公眾認同度十分高的榮譽很難有人做到這一點。
拒絕,是一個飽含鈣質的詞。拒絕不是不通人情,拒絕是一種洞察世事的理智,一種高度理性的選擇,這種選擇需要品位和智力的支撐,更需要硬度。當你麵對榮譽說不的時候,你本人已然超越了榮譽對於你的影響,很有可能是你提升了那個榮譽,而不是你要靠那個榮譽為自己增添光彩。當你麵對金錢說不的時候,你的價值一定會遠遠地超過金錢的價值,是你在用特殊的方式支配金錢而不是做金錢的奴隸。當你麵對官位說不的時候,你一定是對官場有了痛切的認識,你的精神高度已經超越了那個官位的高度。當你麵對美色說不的時候,你對人生的認識和曆練可能會相當深沉,你可能會透過美麗的皮囊看到那具能夠使你變為骷髏的骷髏。
拒絕,是一個擲地有聲的詞。這個詞因為現代社會低頻率的使用而顯得彌足珍貴。在一個索取和笑納盛行的時代,要做到拒絕無疑需要一種原則和定力。許多人可以誇耀自己的貞潔,許多人可以標榜自己的清廉,但更大的可能是這些人沒有遇到足夠大的誘惑。許多人可以對別人送來的兩斤辣椒和一箱蘋果不動心,因為第一他的家人不吃辣椒,第二他本人患有糖尿病。當然會有更多的男人能夠麵對街道上赤身裸體的那個瘋女人心如止水甚至心存嫌惡,也會對傳言中得過性病的某個美女望而卻步,從而保持自己的貞潔。然而,這不叫拒絕,因為這些根本不會像價值連城的珠寶使你的眼裏冒出綠光,也不會像傾城傾國的絕色美女那樣使你真切地感受到嗓子眼裏冒煙的那種衝動。唐代有個節度使叫張延賞,決心辦結一起大案,在被告請求“願獻三萬貫乞不問此案”時,他定力十足,勃然大怒,不但沒有放寬期限,而且加快辦案進度。當錢加至五萬貫時,他的態度更加堅決,要求迅速徹查嚴辦。但當被告請求“願獻十萬貫乞不問此案”時,張延賞的態度便出現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我把這種現象稱之為“張延賞懸空”,天平的一端是張延賞努力堅持的原則,另一端是不斷加碼的金錢。當金錢少於十萬時,張延賞無疑具有足夠的定力,是一個堅持原則清正廉明受人敬重的好官,但當錢一上十萬,他便發出了“錢上十萬可以通神矣,何事不可為”的喟歎,瞬間失重,驟然懸空,放棄原則,成為一個眾人嗤之以鼻的貪官。
拒絕,是一個富有血性的詞。在許多人蠅營狗苟,苟合取安的環境下,要選擇拒絕必須具有鮮明的個性,要有直麵傷害的勇氣。陶淵明那句“安能為五鬥米折腰向鄉裏小兒”的宣言,為什麼會響徹一千多年,震撼了無數知識分子的心靈,因為這句宣言飽含著一種超越時代的男兒血性。彭澤縣令應該不是一個小官,在現在一個縣有四十多名所謂縣級領導充斥其中的情況下,當時的一個縣令實在算得上一個號令一方的“土皇帝”,而他卻毅然決然地選擇了拒絕。這令現在為了一個小小科級和區區職稱而投機鑽營、拍馬奉迎甚至以身相許、出賣色相的人無容身之地。
拒絕,是一個具有尊嚴的詞。在一個整個秩序受到破壞的社會,在人的尊嚴受到踐踏的情況下,要選擇拒絕就必須具有一種超然的犧牲精神。拒絕可能還會有一種非常決絕的方式,當一個時代對一些特立獨行的人缺乏一種容納能力的時候,這些人會選擇一種極端的拒絕方式,從他們的理念而言,不是社會拋棄他們,而是他們以拒絕生命的方式拒絕了這個時代和這個社會。比如屈原,比如老舍,他們認為苟活就是一種妥協。
從曆史的某種意義上講,有時我們可以看到有尊嚴的乞丐,卻很難找到有尊嚴的官吏。一個乞丐可以選擇吃麵條而拒絕饅頭,可以拒絕“嗟來之食”,而一個官吏除了服從之外卻別無選擇。人從直立起來就選擇了一種非常艱辛的生活方式,當然也是有尊嚴的生活方式。學會拒絕,你會具有一種獨立的人格;學會拒絕,你會直起堅挺的脊梁。一個貪戀官位的人,盡管他居於高位,趾高氣揚,但他的精神是俯伏的;學會拒絕,你可能在井下挖煤,雖然你的身體是俯伏的,但你的精神旗幟會高高飄揚。一個百萬富翁,盡管坐擁金山,但由於不知饜足,卻會淪為精神上的乞丐;學會拒絕,你有可能會過得十分清貧,甚至身無分文,但你在氣質上會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貴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