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女師蓮岸,自從見了真如法師尚且雄心勃勃。真如整頓禪房與她居住,也不參禪學道,也不念佛看經,日夜思想昌年,無從見麵。有時感慨悲歌,掄起撣杖便要殺出去。
過了幾月,心上禁遏不住,即來稟真如道:“弟子雄心未斷,意欲出山,完了俗願,待數年後,然後歸山。”真如道:“我怕妳一去不來,老僧放心不下。也罷,既是妳此誌不衰,今夜子時大吉,老僧親送妳去。”
蓮岸拜謝,回到自己房裏,收拾行裝。自想:“此番出去,先到河南,尋取昌年。然後差世勳同純學收聚柳林殘兵,尋覓程景道、李光祖,再加團練,何患無成。”打算完備,又來稟真如道:“弟子半夜起身,恐怕驚動老師,先此拜別。”就拜了四拜。真如道:“既是如此,今夜老僧到不奉送了。”蓮岸欣然別了真如,早早打開鋪蓋,暫且睡下,好養精神,半夜出山。
隻見睡到子時,聽得曉鍾初響。蓮岸急急背了行李,出了湧蓮庵,趕下山坡。恰好撞著程景道。蓮岸大喜道:“你為王森所敗,我原不怪你,為何不別而去?一向在哪裏?”景道道:“敗軍小將,無顏相見,故此流落他鄉,請問大師到哪裏去?”蓮岸道:“我因誤去投降,朝廷敕斬,被我用術逃避。今日此去,仍要做前番的事。”景道道:“既逃避了,小將備有馬匹、器械,大師可速上馬前行。”
蓮岸便上了馬,兩個走不止數裏,忽然有一隊兵馬阻絕去路,兩個細看旗號,俱是柳林內的。景道大喝道:“你是那一家營頭,敢在此攔路?”隻見那營裏一將騎馬衝出,見了蓮岸,即時下馬,納頭便拜,乃是李光祖。蓮岸大喜。光祖道:“小將自別大師,總領兵馬,破過四十州縣,專候大師到來,不期此處相遇。”就請蓮岸並景道進營。
敘過了禮,蓮岸對光祖道:“我要往河南,尋宋純學與王昌年,並看香雪小姐,你可護送我去。”光祖承命,立刻起行,就到開封府,在三十裏外紮營。
蓮岸獨自進城,尋到崔家,問昌年消息。管門人道:“王老爺同宋老爺在西園吃酒。”又問:“香雪小姐在家安否?”管門人大怒道:“你是何人?敢問我家小姐。”遂大罵起來。蓮岸不與計較,就轉身到西園來。
果然,純學與昌年歡呼痛飲,看見蓮岸,全然不睬。蓮岸道:“宋純學、王昌年,你兩個不認得我了?”昌年道:“妳是什麼人?”蓮岸道:“我是柳林中女師,你兩人受我厚恩,難道就忘記了?”純學道:“我們是朝廷大臣,妖魔草寇,這等放肆!”叫左右:“索了!”
當下走出數人,將蓮岸綁縛起來。蓮岸大罵道:“有這樣負義的!當時貧困,如鳥投林。今日富貴,就反麵無情。如今李光祖、程景道現統大兵駐紮城外,少不得把你兩個剁作肉醬。”昌年大笑道:“我們富貴到手,哪記得許多舊恩。賊寇不得無禮!”叫左右:“拿去斬了!”
眾人將蓮岸擁住,撥出刀來,劈頭便砍,蓮岸著忙,一跳,忽然驚醒。乃是一夢,身子依舊在禪床上。遂披衣而起,見日高三丈,真如法師上堂說法,眾僧環繞而聽。蓮岸憤恨不已,走進法堂,拜見真如。真如道:“蓮岸,妳要出山,昨夜這一夢就是出山的好處了。”蓮岸氣得目定口呆,也不回答。
真如道:“蓮岸,妳且平心和氣,聽老僧說明來曆。大凡紅塵中事,隻瞞得無知無覺的人,愛欲牽纏,癡情羈絆,念頭起處,正像生在世間,永無死日,譬如酒醉的人,不知不覺昏迷難醒。沒有一人坐在最高之處,冷眼看人,或是貪名,或是貪利,庸庸碌碌,忙過一生,及至死時,名在哪裏,利在哪裏。可知冤仇恩愛,皆是空花,巧拙妍醜,盡歸黃土,妳道有何用處。世人不明,往往為情而起,終身迷惑,不知回頭。我想隻如做夢一般,譬如夜間昏黑之時,閉了兩眼,一樣著衣吃飯,親戚相敘,朋友往來,喜是真喜,樂是真樂,不過一兩個時辰,就天明了,翻身轉來,夢在哪處,可再去尋得麼?我想,世上諸事都是假的,獨妳昨夜所夢到是真的。須要早早回頭免生疑惑,不可癡心妄想,為世所棄。蓮岸,妳生前原是如來座下一朵白蓮花。勿謂草木無情,偶然感到,便罰將下來。妳如今持想怎麼?”
真如說罷,忽然大喝一聲,正像山崩地裂的叫道:“蓮岸,哪一條是妳的寶岸?”隻因這一喝,驚得蓮岸如夢忽覺,拜倒座下,放聲大哭道:“些微一身,尚且不保,何況身外之事。蓮岸今日才見老師麵目矣。”真如道:“一時偶覺,未足為真,妳再去參來。”自此,蓮岸洗淨凡心,一念不雜,每當真如說法,言下了然。
一日,偶到庵外閑步,看見澗水裏湧出一朵蓮花,蓮岸折取供養老師。真如一見歎道:“老僧建立此庵,因有這朵蓮花。今日被妳折了,老僧欲辭此庵矣。”即命侍者,喚集眾僧,俱付蓮岸主持,焚香沐浴,端然化去。蓮岸自後,遂為庵主,一樣開堂說法不提。
卻說王昌年成親後,夫妻恩愛,時刻不離。過了數月,朝裏推升山東巡按,報到家中,榮顯異常。昌年即與小姐分別,請宋純學做內司,竟到山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