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驢哲學(1 / 3)

“我討厭上體育課,因為……”體育課!從幼兒園的唱遊,國小的團體活動課開始,到大學的選修課,都是我的噩夢!我四肢健全,沒錯,可是一上體育課,我立刻變成肢體殘障。

“因為我討厭和一群人跑在一起!”

我擺出很孤僻的表情說。

“和一群人跑在一起真的讓你這麼難過嗎?”如果你繼續問下去的話,我隻好說實話了:

真正讓我感到難過的事是,我討厭跑在一大群人的後麵!被“孤立”的感覺不算什麼,被“拋弄”卻還要跟著別人的感受非常教人沮喪。

本來我就是運動神經不太發達的人,後來在遭逢“變故”後更慘。

手腳不能像腦袋一樣動得快似乎是天生的。(這就是我腦袋動得快的地方,說自己四體不勤的同時,還順便讚美了自己的腦袋)記得五、六歲的時候,我媽很“望女成鳳”的想送我進蘭陽舞蹈團,先讓我在舞蹈班學跳舞。

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自己手腳不靈活。我在舞蹈班待了三年,三年之閻,年紀比我小的在演出時都可以擔任台柱了,隻有我“安於”跑龍套的腳色。像我這種從小好勝心堅強的人,竟然在這方麵一點進取心都沒有。

其他小朋友們一到班上來就興高采烈的活動筋骨,我則用死魚眼睛看著大時鍾,喃喃自語:時間趕快過去吧,過去吧……後來老師準備了一枝藤條專門來對付我:你再不學會直立翻筋鬥,我就打死你!

威武不能屈、吃軟不吃硬大概也是天生的。三年後,腳上傷痕斑斑,我始終隻能做“烏龜翻”,不能做“猴子翻”,更不要提後空翻,我堅持我的腦袋離地翻筋鬥一定會腦震蕩!

我當然也不會劈腿功。

唯一從舞蹈班學來的,至今仍未曾磨滅的“影響”,是右腳的外八字,忘情時走路就像鴨子,據說那是因為學習舞蹈時用力錯誤的結果。

舞蹈老師懷孕,打算暫停授課時,我比中了獎還高興。心想,從此不必再受苦刑了。

可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不多久,我坐在表哥的腳踏車後座(唉!連搭別人的車也有事!),一邊打瞌睡一邊把左腳放進腳踏車急速轉動的後輪裏,幾秒鍾之內,血肉模糊一片。一群大人把我送進外科醫院縫了幾十針,從此我有一年沒法走路。昏庸的醫生竟還說,腳筋受傷、動脈受損,可能會一輩子變成跛子。我說他昏庸,絕對有道理,因為他縫的針亂七八糟,至今仍留下非常難看的蟹爪疤,傷口處理不當,不斷因感染潰爛發炎。我媽後來才告訴我,她一直擔心跛子女兒嫁不出去得養一輩子。

傷好了就忘了痛。現在想想,那段日子好像也滿舒服——每天有人背我上學,有人送蘋果給我吃,沒事就懶洋洋的躺在床上看電視,沒人喝止,沒有人要求我要考第幾名。圍在我身邊的每個人都像一個慈善機構,當然更不必上舞蹈課和體育課……我體會到“自甘墮落”其實是滿舒服的一件事。

那段時間,我開始投稿國語日報,我第一篇鉛字稿寫的就是“我最難忘的一件事”,寫我當跛子的來由始未。我看了很多書,像《柳林中的風聲》、《獅子、女巫、魔衣櫥》、《柳景盤》、《魯濱遜漂流記》……有一扇窗緩緩的打開了。大概從那個時候起,我每天都在幻想自己是“全能天才兒童作家”,我幫自己的書設計了封麵,幫我準備開拍的感天動地文藝愛情片設計了海報,每天都在作我的千秋大夢。

每一本課本的空白頁上,都有我寫的小說。

傷愈之後,體育課變成更大的麻煩。我的“不良於行”已深入骨髓。仰臥起坐,零下;一百公尺,二十三秒的全校“紀錄保持人”,跳高的紀錄是五十公分,低欄……當然是停下來發呆,雙腳發抖;四百公尺——和跑完第二圈的人同時抵達,隻是我是跑完第一圈……我恨,非常恨體育課。有一陣子我還打聽過,怎妖才會自然而然的暈倒。

上了國中之後,成績再好我都領不到獎學金,體育老師都是在感歎三聲無奈之後勉強給我及格。有一位新來的體育老師“相”上我的體型請我加入體操校隊,我看了體操校隊“玩”平衡木之後,差點失聲痛哭。

體能低等的人隻好證明自己智能中等以上。我考上北一女以後,最大的悲劇揭幕了。為了表示該校四育並重,當時沒遊過十五公尺者可績再好都不許畢業。

我誠勤誠懇的把兩個暑假的時間泡在遊泳池裏,請來各方高手當教練。我真的很努力,基本動作也很正確,換氣也好像學會了,可惜,就是爬不了十五公尺。“你恨水!你上輩子是淹死的!”各方高手的結論都不出如上範圍。

無論如何,都爬不過十五公尺。最後有個聰明人幫我出了狠招:跳水!沒天分總有膽量吧!閉著眼睛,假裝很優美的往水裏一跳,不是就多出幾公尺了?

我的遊泳成績六十分就是這樣來的。我因為跳水,順利畢了業。念了台大之後,竟然還有體啐課!當時法學院顯然受到歧視,學生不能選修,光看被派到該班的老師有什麼專長,整個學期都得上那門課!

當老師宣布,這學期上排球時,我心知不妙。上了幾次課。每每看著比我腦袋還大的球當空砸下我本能的拔腿就逃走,班上沒有任何同學有同情心,沒有人願意和我編人同一隊。

為了舍己救人,我隻好托人情,求一位醫生為我開“殘障及重大疾病證明”,編入殘障班上課。殘障班上課輕鬆,隻要每次準時到,保證及格。我的同“班”同學們有的得了紅斑性狼瘡,有的是先天性心髒病,有的是靠輪椅代步……我呢,隻能說自己得了“不可告人”的病。我魚目混殊,隻求不要因體育被當掉多念一年。

偷偷告訴你一個秘密……郭強生是我體育殘障班的同班同學,他到底有什麼問題呢?至今我沒有問他。不過我想,大概都是心因性的體育殘障病。

準備考研究所前,我還特別打聽:研究所要不要上體育課啊?不要,太好了,不然本人鐵定不念。

我為我的心因性體育殘障,找到一個狡猾的辯解:如果是狗,就不能把自己當驢子,如果是驢子,就不要把自己當狗。

有個寓言是這樣的:驢於看主人喜歡狗就一直偷偷地學著狗的樣——它什麼也不做,隻會舔人,就得到那麼好的對待!當他確定自己已經有狗的本事之後,有天,主人回家,它迫不及待跳到主人身上舔得他滿身口水,結果,被毒打了一頓。

我常用這種犬驢哲學來安慰自己。

要趕走自己某方麵的自卑感,最好的方式,除了停止自卑之外無他。停止自卑,幫自己找些開心的事做。

如是在關一扇窗的同時,另一扇門打開了。

我很難強迫自己去喜歡比別人努力還做不來的事情,也很難不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我想,大部分的人都是這樣的,誰能勉強自己?

固然,很多哲學,很多道理,隻不過是某些自以為聰明的人為了讓自己好好生活找辯解的借口罷了。

近來我為了想圓潛水夢,自願的嚐試再度浸在遊泳池之中,下水二三十次後,不知不覺間,我竟然發現,原來我也可以“連續”遊完二十五公尺!

對任何人而言,這個進步聽來實在緩慢——平均嚦年進步不到一公尺啊。可是在我發現我終於能從這頭遊到那頭的那一刹那,大概隻有“驚天地泣鬼神”六個字,足以說明我摸到遊泳池另一邊時的心情震動了。我對自己說:你其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白癡嘛。

一扇關上很久的窗子,忽然被重新打開一條縫,陽光重新照進來的感覺,真好啊。

逃年

我一直有很嚴重的潛逃傾向。好聽一點說是天生流浪性格,其實是不耐在人情循環中走別人要我走的方向,企圖逃避所有善意與惡意的影響。

每年的逃年行為就是一例。我記得,有一年新年在尼泊爾,有一年在法國……有一年在香港,有一年在峇裏島,今年我己打算到日本洗溫泉去。還好,這個地球並不小,總有地方去,雖然遇到農曆年,機票總是貴,而且很難買——這證明和我一樣喜歡逃年的大有人在,嘿,吾道並不孤,由此可證。

我為什麼不喜歡留在台灣過年?很科學的分析起來,大致是因為,我並不喜歡熱鬧,尤其是家族性的熱鬧。如果留在家過年,我大概可以想見我必須回答的問題。“最近在做什麼?”“還在寫作嗎?”“怎麼都不送書給我?”這些問題,來客幾乎每到必問——因為也找不到其他好牽扯,這還算是容易回答的,更有甚者,和你帶點血緣關係的長輩,多半覺得他們有權利關心你的私生活,有義務矩細靡遺的詢問,並且很積極且正麵的提出他們中肯的建議。中國人的家族字典裏沒有Privacy。我一向很怕這種聊天。平常對此類無所事事的聊天都怕,何況過年,沒有借口說,對不起,現在我很忙,唉呀,快要遲到了……

還有一種問話方式,我稱它做“以疏探親”唯心式的質詢,也很可怕。

“怎樣,你過得快樂嗎?”(這種問法其實是想發掘你的不快樂,這才有天可聊。大抵人類有誌一同,不快樂比較會和他人分享。)

“很好啊!”我總是這麼說。我很少想到自己過得不好的地方,不好的事縱然有,死記著它不是自找麻煩嗎?可是,如果你回答,我很快樂,問話的人會覺得你有點不誠懇,甚表失望。人生不是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嗎?啊?你怎麼可以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