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驢哲學(2 / 3)

“你不要死鴨子嘴硬,強顏歡笑!”

“怎麼可能快樂?人家說作家都是多愁善感呀。”

“很快樂?不會吧,我聽你的聲音滿無奈的。”(殊不知我是因為這問題的千篇一律而無奈)“你看你,皺紋又比去年多了幾條,我看你每天要寫那麼多字,一定很無奈吧”。寫作者似乎被公認一定要兩袖清風、多愁善感,沒有每天快樂寫稿的權利。

更可怕的是那些會問你“×××好嗎?”的人,他們可能不知道男女朋友是會分手的,那人在日記簿裏早已不留痕跡,他偏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記得在我從法律係畢業後的第七年,這期間我已念完中文研究所,已寫了幾本書,已在新聞界做了幾年事,還有親戚到我們家正義凜然的指責我辜負了他們的期望,為什麼不去考律師?我支吾其詞,隻說人生貴適誌,我並不喜歡從事那一行,結果被訓了一頓人生大道理,雖然這問話的人到四十歲年年換工作,偏還來教訓你。對長輩不像對記者,不可以說:“這個問題,我可不可以不回答?”

是的,我很難偽裝自己是個溫情主義者,一點也不喜歡這種質詢,非常怕那些決定不了自己卻喜歡決定別人的人,更不喜歡別人對我的自由心證,尤其是在忙了一年過後,好不容易可以偷閑喘息幾天。年,中國人的團圓日,在我過去的經驗中,常常變成一個鬥爭大會。不隻是我,很多家族氣氛比較“怪異”(或較傳統)的朋友也有相同的經驗。

瀕臨三十歲而未嫁的女人,必須應付親友以關愛的眼神詢問:“你為什麼還不結婚?到老沒人陪會很寂寞。”“啊啊,眼光別這麼高啦,女孩子太能幹不會幸福的……”當事人本身也許還好,當事人的母親常常因此覺得沒有麵子。難怪趕著過年前結婚夥頤。我有一個朋友逃年的理由如是。還有一種苦惱——必須回鄉,陪丈夫家人過年,我有一個服裝設計師朋友。平時不需操持家務,一切有傭人打理,但過年期間一回到婆家中,則須以長媳身分料理三餐,洗數十口人的碗盤,讓丈夫有麵子一下。雖難得盡一下“義務”,但一想到過年,眉毛全皺起來。聰明的女人懂得不抱怨,但誰真心喜歡過年?男人也很難不皺眉頭,特別是那些深明年終獎金不夠發壓歲錢的。新婚夫妻或頂客族看親友帶著一群小蘿卜頭來拜年,很少不暗暗咋舌說:這下本可虧得大。

我想,一到農曆年,出國人數激增,而機票總要漲價的理由,大家心知肚明。難怪小時候大人說,隻有小孩喜歡過年。發現過年不太可愛,是成長的象征。

我的父親一向開明,他非常了解我不喜歡過年的心態,總以體諒的口吻說:去吧。我的禮到人不到原則,他並不反對。有時候會以羨慕的口氣說:像你這樣,真好。

我的潛逃傾向是遺傳性的——其實父親並不喜歡過年。(有群心理學家說,你會用父親對你的態度處理人際關係;用母親對你的態度對待愛情。)我記得他總在除夕飯開始後才珊珊從書房走下來,安靜拿起筷子吃飯。偶爾說一句,這道菜好吃。壓歲錢由母親發落,也不經他的手。吃完飯,他又匆匆回書房去,房間緊閾,硬生生把過年的氣氛關在外頭。在我的記憶裏,沒有一年不是如此。父親並不喜歡應對親友,也訥於言辭,過年對他而言,一定是一件苦差事。有親友來訪,叫他,他頂多微笑下樓來寒暄,也說不上幾句話。我其實很明白,話不投機半句多,所有家族親友中,僅他一個人是讀書人,他雖從不孤傲,但,該跟別人說什麼?父親沒有兄弟,人口簡單,過年時隻有姻親來時會熱鬧些。過年時他們總愛一起擲骰子賭錢,父親雖管不著他們,卻嚴令不許我們家兒女加入,更不準觀賞。不管過不過年,令未稍寬。

小時候總覺得他不近人情,直到我越來越發現把自己關在書房裏是人生樂趣後,漸懂他“雖過年不改其樂”的苦心。為人父母,身教第一,我每次看到愛打麻將,日日隻嗜吃喝,一輩子沒買過書的父母還希望孩子愛讀書,都暗暗好笑。

父親偶有驚人之語,某年除夕,他就曾告誡我們家的少壯派:“你們不要急著結婚生子,因為我一點也不想當祖父。”

細細思量他的玩笑話,其實大有文章。他是單傳獨子,人生中沒有可逃的空間,處處是人生責任,從年輕扛到老,有老的,還有我們這幾個小的,哪裏能喘口氣。撫老育兒,第一要錢,第二要錢,第三還是要錢。記得有一年,他和人做生意,被倒了百來萬,頭發數夜之間落盡,那一年,他始終戴著油亮假發,年終獎金全用來還債,但發給我們的壓歲錢卻也沒少。我知他生性愛好孤獨與自由,但何處可逃。

所以他從不反對我逃年。家裏若平時相處貼心,不必過年來家族聚賭表情意,他給別人思,從不覺得別人應該道謝,別人欠他,不還也無所謂,如今過年接到我奉上的壓歲錢時,他總是客氣的說謝謝,那種客氣,總使我十分不好意思。

其實我逃走的年,也並沒有什麼與平常日子不同之處。某一年我和一位同是寫作的朋友到了香港——因為別處都訂不到機票。過年前我們兩個人住在凱悅飯店裏,吃飯店的自助餐當年夜飯,到了元旦,因為處處放假,無處可去,便在咖啡座裏寫稿,兩人各據幾張稿紙,麵對麵,視對方為不存在,振筆疾書;寫累了,才外出散步。“還好,香港這邊不許放鞭炮。”我這位對鞭炮深惡痛絕的朋友,對我們這種無聊的元旦竟還深表滿意。

美國作家包威爾(Powell)說:“寫作是一種孤獨的行業,家庭、朋友以及社會全都是作家的敵人。因為,作家必須獨處,不受幹擾,而且多少有點蠻勁——如果他想撐完一部作品的話。”他的話雖言重了,但也不無真理。至少我已經習慣了我的孤獨,麵對稿紙總比麵對諸親友的關切容易,所以我繼續以各種莫須有的理由逃年。我感激父親的體諒,因為,他一定明白,孤獨是一件美麗的事。

辭職去旅行

工作若到困境,應該怎麼辦才好?

一般人會有以下的反應:

一、對抗——和困境繼續搏鬥,贏了,更上一層樓;輸了,有些人默默忍受,有些人免不了義憤填膺。

二、放棄——放棄也有兩種方式,一種是自暴自棄,另一種是尋找出口,看還有沒有另一條路可以走。

三、沉溺——這是最要不得的東西。仿佛苦酒滿懷,一杯又一杯,越喝越難以自拔。人人都知膠著困境中並沒有好處,但舍不得脫離苦海的人所在多有,徒然落得滿腔怨忽過日子。就像李伯大夢,一夢二十年,醒來時即使人事已非,怨言仍在,連夢也作得不甚愉快。

世界上最沒有建設性,最不會有進度的就是怨言。

你可以給自己一個機會考慮,一段時間休息,在還餓不死的情況下,一年期限旅行,但別依賴著不快樂生活。

我一直很慶幸自己當年的選擇。

那年我擁有一個福利不錯、收入比一般人多一倍(甚至比現在薪水多一倍)的工作。那是一個很多人擠破頭想進的公司,卻也是一個同事們怨言滿天飛的公司,每個人的嘴角都不自覺的往下垂。

某一日我比正常時間早踏入公司,一位公司的元老職員,抓住我叼叨絮絮,投訴了一些公司對不起他的事;誰能力不好隻會拍馬屁,卻抱著老板的大腿一路往上爬;誰做過什麼見不得人的醜事;誰隻會討好大老板罔顧同仁權益……

他鄣得義憤填膺,我聽得膽戰心驚,不免冒出一把冷汗。

我不是怕聽這公司的重重黑幕,其實這些事我老早就知道了。隻是我心裏忽然有一個聲音問自己:如果你在這裏像他一樣做上十多年之後,會不會也像眼前這位“白頭宮女”一樣,苦水滿腔?對著一隻剛進來的菜鳥,嗜裏嗜蘇?

答案竟是肯定的。

天哪,我不要變成那個樣子!

做了兩年,有一天我恍然明白,在這裏我隻是在重複舊東西,不會再學到新東西了,再做下去,隻是在走情緒的下坡賂,我毅然辭職。

我給自己一年時間休息,好好想想我的人生困境,還有我這一輩子要做的事到底孰重孰輕的問題。我決定先到英國一嚐我的異鄉夢。

“你不會擔心回來找不到更好的工作?”“你不害怕失去的比得到的更多?”“你不擔心這一年間處處有人卡位,回來後無處容身?”別人的質疑如潮水湧來。

在麵臨人生重大決定時,我通常有莫名其妙的勇氣,雖千萬人吾往矣。

我隻知,其實我的任何選擇,影響最大的是我自己,別人再怎麼關心,我不過是他們茶餘方後的話題。

我如果繼續留在那個情況下,隻會瘋掉而已:感情不順利、工作環境充滿鬥爭怨聲載道(奇怪的是,公司的元老們都不快樂,隻有在互相傾軋折磨時,才會有會心的笑容),寫的書既不叫好也不叫座……

雖然我滿喜歡當上班族,但是我知道我需要休息,再下去絕對會因“內外失調”變成瘋子。

我很迅速的辦好手續到英國遊學。到異國去讀一小段書,是我長久的渴望。我的家庭難免重男輕女,老早聲明“讀書基金”是給男孩用的,絕不必想從家中得到任何經濟來源去喝洋水。這時我已經存了一筆可以在國外生活一年的錢,不必向人伸手,自可以決定自己的去留。

我們這一代的孩子,從小被告誡不要變成“拜金主義”,但卻不得不承認,有時金錢會給你自由,也許我應該說得更精確一點:有一筆自己賺的錢和花光那筆錢的勇氣,會給你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