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驢哲學(3 / 3)

我第一口自由的空氣是在英格蘭呼吸到的。在劍橋,我報名參加一所秘書學院的語言學校,辦了一張學生證,租了一部腳踏車,找到一個寄宿家庭,也變成一個完全沒人認識的人。

英國人難免有種族歧視,願意收容東方學生的家庭離學校很遠,每天我須騎三十分鍾到一個鍾頭(端看我這個迷糊鬼有沒有迷路)的車,上坡下坡的上學,途中還要經過墳墓區,以及一段可以了望和梵穀畫中一模一樣的麥田,但全無路燈的公路,如果參加學校活動較晚歸來,那真的很希區考克。

我認識了一群比我年輕一些(為此我隻好將年齡謊報,減了五歲)的同學,他們來自德意法瑞日,各種腔調的英文都有——當然,我們的腔調也是彼此嘲笑並自我安慰:“哦!比起他來我的英文還不差!”的最好話題。

正是秋天,劍橋的楓樹漸漸轉紅,人們眷戀陽光的最後季節。我們撐篙在劍河上大唱DonnaDonna和倫敦大橋倒下來。我租來的腳踏車二度失竊,因而賠了不少錢。老房東教我,睡前喝白蘭地加奶茶可延年益壽,而白蘭地和Port酒混合則可治胃痛(對不起,請不要相信!)德籍英俊男同學在“畢業”當天送給我一個吻,意藉男同學則不甘示弱一下給我三個。

念黻一段課程後,我打算前往法國,最慘的事發生了。

為了表示我是個藝術狂熱份子,我住進大英博物館對麵的YWCA旅館,準備把大英博物館看個夠。住了兩夜之後,我搭乘地鐵準備前往一位朋友家。不過坐了三站,我就發現身上的皮夾不見了。

啊哈,裏頭有我兩張信用卡、一張提款卡,還有五十元英鎊。現鈔被偷是小事,但“無以為繼”是大事。

我急得滿頭大汗,返回YWCA尋找(這根本是困獸之鬥!我明明記得自己把皮夾帶出來);鼓起勇氣詢問旅館櫃台小姐,卻換來一個冰冷的回答:“你的錢既不是在本店丟的,我們就無義務替你報警!”

還好我身上還有五塊英鎊的零錢,否則連電話都沒得打。我打電話給地鐵的警察局,他們說,由於我不能百分之百確定錢是在地鐵丟的,所以請我打給A分局;我好不容易對A分局解釋完來龍去脈之後,他們又叫我打電話給原先的地鐵警察局。兩頭落空,沒人願意承辦此案,反正在倫敦,失竊一定是無頭公案。

我隻好自力救濟報失信用卡,幸好有一家信用卡,答應在第二天補卡給我。基於氣憤,我決定要麻煩英國警方來一趟,於是我又打了電話給A分局,告訴他們:我是一名因在英國失竊而身無分文的學生,現在孤苦伶仃,應該怎麼辦?

沒多久果然來了一名英俊的警察,溫柔的問我一些問題,做了筆錄之後,皺皺眉頭表示,他也愛莫能助,總不能帶我回警察局吃免費飯,隻好很有紳土風度的對我說:請自珍重。

我坐在大英博物館前的長板凳上,拚命掉眼淚,我的胃和那一大群鴿子一樣,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時,夕陽正好落在尖型的屋頂上,奢華絢目的橘子色占滿我的視線,忽然之間我的心裏又出現一個聲音:

行也布袋,坐也布袋,放下布袋,何等自在——你不是一直期待著“返樸歸真”嗎?

我對著那群以天地為屋宇的鴿子嘿嘿嘿嘿笑了起來,不知情的流浪漢以為遇到瘋子,嚇得逃開。

哈,有錢時還怕小偷強盜,沒錢時誰怕誰?一無所有的感覺並沒有那麼壞,至少人身還在!

我越想越開心。

忽然了悟到《紅樓夢》裏說的“無為有處有還無”的意思。世間事還不是如此?女人有男朋友時處處受限,為他一句話,一根腸子百轉千回,沒男友時想得開則是機會無限,海闊天空任鳥飛……

不管有還是無,都值得用心體會!

我對自己說:讓我們理性的來分析這件事吧!你可以因為丟了錢而悲傷,也可以因為丟了樁而快樂,無論如何,錢是丟了(也讓小偷很快樂),聰明的你,選擇悲傷還是快樂?

我自問自答:像個這麼自作聰明的人,一定知道怎麼選擇囉!

我拿最後一個銅板打電話給朋友,請她的先生來接我,運氣不錯,電話打通了,他們也義不容辭的來了。

“你不是在惡作劇吧?到底有沒有丟東西呀?我看你很開心嘛。”他們大惑不解的問。

當然第二天拿到嶄新信用卡時,我快樂得像中到樂透彩券一樣。

沒有經過失去,也體會不到這種飄飄然的樂趣呀。從那個失竊事件之後,我真正開始懂得一點點快樂的哲學。

我感謝那個小偷讓我明白這件事,雖然,我一點也不想再失竊第二次。我也感激自己給予自己一個出走的機會,不以金錢做唯一衡量標準的話,我得到的絕對比失去的多。

故鄉月圓不圓

要我來寫宜蘭,我很樂意,可是你得先明醋呀,我不是“標準”的宜蘭人。

我百分之百肯定,宜蘭的美麗與清新值得流連,我也慶幸擁有宜蘭清淨水質養出來的好皮膚,更未忘記宜蘭人臉上“古意”的微笑,但我絕不是個懷舊的人,也不是一個希望在衣錦之後還鄉的人,在我人生“向前走”的路程中,我從不曾強調自己的鄉土特質。我那麼愛城市。

即使在一群來自宜蘭的文人之中,我想我也是個異類。我的不鄉土也不清高,更非纖柔婉約纖毫必寫,我熱愛觀察城市繁複而華麗的眾生相,雖不致五穀不分,但絕對四體不勤,我對都會環境充滿認同感——我眷戀紐約、巴黎、東京,以及台北,且篤信王爾德為都會的辯護:

“都會生活滋養人類文明並使文明更完美——莎士比亞到倫敦之前,不過隻能寫出一些拙劣而譏諷嘲罵的文章。”

我十四歲隻身離開宜蘭,情願住在一間連洗澡也要排長隊的破宿舍裏。當時似乎冥冥中已有一個聲音在叮嚀我:“走吧,走出小圈圈,你活著不是為了要沉浸在說長道短與柴米油鹽的人生中,像他們(指我從小到大的鄰居們)的日子,你過下去鐵定會發瘋!”我還記得年幼的自己踏入平快火車的那一刹那,看著清淨無塵的遠方山嵐,淚水不斷落下,但嘴角仍堅硬的抿成一條直線。那年我十四歲,老習慣被我媽罵“跟人都未親像哩”,也明白跟別人都不像並不是一件壞事。

我從小最喜歡的一句話,是“燕雀焉知鴻鵠之誌”,所以當時自命不凡得令人討厭,也據順理成章了。小鎮女兒必須溫柔敦厚、言行合儀,是當地女性最大的要求——我想現在也差不多。因為以前我們念的“女子國小”(全省唯一隻有女生的小學,現改名為宜蘭國小),“中山國小”(全省唯一隻有男生的小學)至今似仍屹立不倒,家長們依舊主張“嚴男女之防”,你從這兒可以看見,宜蘭市人(據我統計,民風保守仍以宣蘭市最嚴重)的道德標準有多高呀。

由於道德標準太高,所以人言可畏,宜蘭的女人一離婚就“死”定了,而丈夫打老婆則沒什麼了不起,大家不管三七二十一勸合而不勸離;小鎮女兒隻要帶了任何一個男同學回家,左鄰右舍一定會問佳期,若和任一男子在鬧區並肩走,二十分鍾後鐵定有人向你家中報告,三十歲若還嫁不出去,每個人都會自告奮勇為你做媒婆;若隻生女不生男,九族同感遺憾——我非胡言亂語,這都是我身旁發生的事。有一位親戚,她的媳婦已近四十歲,生了三個女兒,翁姑日日自責無顏麵對祖先,於是趨簽問神回來,要兒子每日上三次香,往東方三大拜。一年後果真一舉得男,一家四口抱頭痛哭,好像得了奧運金牌,我啼笑皆非的看著這幕戲,到底沒法像諸親朋好友一樣發出“有誌者事竟成”的賀喜。

我的親友們都有堅強的政治狂熱,每逢選舉必去開票所當義務查票員,但深愛民主的人未必支持個人意誌的自由。

小鎮父母隻希望兒女成為公務員,因公務人員乃最高尚的職業。我初中畢業後拒考師專,被家人視為大逆不道——“一個女人怎麼可以放棄當小學老師的機會呢?”我弟弟大學畢業,被一大群親友押著報名高普考,懦弱的他不敢明白拒絕,隻好陽奉陰違拿了錢而沒報名,然後根本不敢回家,他們不敢告訴我,因為怕我為他撐腰,我不知道,為什麼人們可以理所當然把自己的希望架在兒女身上,他明明可以恣意長成林中的紅檜,而你偏偏要他變成小小的盆景,隻因如此較好擺布。

人情味有時意味著人情糾葛與世俗壓力,加人飲水冷暖自知,你也許懷念夜不閉戶的年代,但我,敬而遠之。

我大部分的國中同學在二十五歲前已生了兩三個孩子,在宜蘭享天倫之樂,而我感覺蹈蹈獨行也很不錯。我知道我不是壞孩子,隻是我不願隨家鄉父老一起走老路。十四歲以前,我看過大多為爭一點家財而閱牆的兄弟,以及打打鬧鬧互丟菜刀仍長相“撕”守的小鎮夫妻,我願保持真誠待人,平實過日的小鎮人優良傳統,但不認為一切“GoodOldTime”都無懈可擊。

我那麼愛瘋狂得華麗的都市,並可以從都市的疏離感中體會個人主義的甜美滋味,我也那麼愛我的出生地,愛那天光雲影,愛落在我家庭院中的椰子葉,那是我小時看天空最好的枕席,雨聲蛙聲蟬聲與陽光則是想像力的溫床,落在田畝中的山嵐使人煩憂消散,我愛無聲勝有聲的宜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