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姬的手聽到東君的一刹那,卻是僵硬起來,琴弦猛地一頓。
成嬌絲毫不在意:“三年前我在韓聶鳳凰樓救你出來,我便知道,你是陰陽家的人。我也是笨蛋一個,陰陽家鄒衍、徐福都在齊國,你也偏偏在齊國,後來太子秧突然出現在鹹陽我就懷疑,還有那日大殿上,呂不韋對徐福的預言:楚雖三戶,亡秦必楚。挑起秦楚之戰,南楚之地,齊楚大地。”
“你早就知道?”魏姬神色一冷。“既然你早知道從頭到尾,都是陰陽家東君大人的局,你為何還甘願去北地送死?”
夜更深了。
第二天早朝過後,帝都鹹陽。
夜色黑沉如墨,漫天漫地大片潑下,湮沒皇城裏密密麻麻的角樓飛簷、章台高榭。白日裏那些崢嶸嶙峋、鉤心鬥角的龐然大物仿佛都被無邊無際的黑暗融化,裹在一團含糊難辨的濃墨中。
等待已久的大雪,終於下了。寒冷的陰霾絲毫沒有從鹹陽裏退去的跡象,無聲無息落到前日裏尚未融化的積雪上,在黑夜裏流出一堆堆宛轉的白。
一陣風吹過來,卷起暗夜的冷雨,宛如針尖般刺入肌膚。站在窗前的清俊瘦峭男子不自禁地拉緊衣襟,卻沒有關上窗子,隻是站在那裏默默望著那一片濃墨般漆黑的夜色,仿佛側耳聽著風裏的什麼聲音。
依稀之間,果然有若有若無的歌吹之聲、從那高入雲霄的層層疊疊禁城中飄過來,旖旎而華麗,仿佛帶來了後宮裏那種到處彌漫的甜美糜爛的氣息。
今夜,太後又是在甘泉宮裏擁著長信侯做著長夜之飲罷?
嬴政目光中透著一絲堅定。
“這樣下去,三百年的大秦恐怕就要毀了。”
風宛如鋒利冰冷的刀子穿入衣襟、切割著他的身體,眉目冷峻的男子低下頭去,喃喃說了一句。眼前又浮現出日間早朝時,彈劾文信侯的奏折被相父自己扔到地上的情形。
“查無實據”。高高在上的丞相冷冷扔下一句話,不顧君上轉身而走。
嬴政看著眾多的大夫,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他們趁機出列請求降罪於文信侯的要求。
可牽一發而動全身,這邊禦使台和朝中一些同僚為也出列為他辯護,雙方在朝堂上針鋒相對。然而此時,嫪毐政變在即,實在不能動丞相。
朝堂上一下子安靜下來。嬴政看了看一邊眾多勳貴的似笑非笑的臉,也吞了一口氣——畢竟呂不韋是勳貴之首,若是在朝廷上非要把呂不韋往死裏整,無異於要和大秦勳貴撕破臉了。看來,還是得暗中解決掉這個老是找他麻煩的相父才行。但可恨的是,就在這節骨眼上,嫪毐的事已經成為年輕的帝王忍無可忍的奇恥大辱。
成嬌坐在舍中,聽著探子的回複一笑。
整個大秦三百年來弊端重重,勳貴鉤心鬥角、朝中文官結黨營私,而因為承君上忌憚太後等外戚、儲君之位懸空,導致作為太子太傅的大司命對王朝影響力的衰減,失去了曆朝大司命應有的地位。
趁著這個空檔、三朝元老呂不韋聯合了朝野大部分力量,以丞相的身份統領尚書令、侍中、中書令三省長官,權勢熏天,將整個帝都鹹陽、甚至整個王朝置於他的支配之下。
嬴政若是一個昏庸君上,也就無事。可他偏偏是一個胸有謀略的君上。
朝廷中,大部分官員也已經附於丞相門下,沆瀣一氣。
大秦如今積重難返,以他嬴政一人之力、自保都難,扳倒呂不韋又談何容易……長長歎息,將濁氣從胸臆中吐盡,他發現不知不覺中自己的手指居然在窗欞上、抓出五道深深刻痕來。
嬴政啊,嬴政。當年我放棄了一切,信誓旦旦地對著你說:要蕩盡這天地間奸佞之氣、還天下人一個朗朗乾坤——想不到如今、竟依然力不從心。
冷雨還在下,無聲無息,落到窗外尚未融化的積雪上。
年輕的成嬌憑窗看出去,外麵的夜色是潑墨一般的濃,將所有罪惡和齷齪都掩藏。忽然間仿佛有風吹來,簷下鐵馬響了一聲,似乎看到外麵有電光一閃——然而,等定睛看時才發現那不過是錯覺。
夜幕黑沉如鐵,雨不做聲的下著,潮濕寒冷,讓人無法喘息。
那個瞬間,他多麼希望這些霏霏淫雨轉瞬化為狂風暴雨,掃蕩這帝都的一切角落,讓雪亮的閃電劈下來、劃開這冰冷如鐵的伽藍城,將所有散發著腐敗氣息的東西一把火燃盡!
簷下風燈飄飄轉轉,鐵馬叮當,雨如同斷線的珠子從屋簷上落下來。
明天就要去壺關了,遠離這場是非之地吧。有時候我不喜歡殺人,但我卻要殺人,殺人隻是自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