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寶藍色的東西在他頭頂高處蹁躚而過,如幽靈般忽隱忽現,她看見的人有半張臉像國雪、半張臉像木法雨……一隻眼睛緊閉著,眼角依稀含著晶瑩的部分,有經曆了千折萬磨無比疲憊仍舊無法成功的痛苦,眼睫很長,緊抿著不肯輕易流露的情感。另一隻眼睛睜著,眼色很冷漠,一點藍色的瑩光在那眼睛深處閃爍,仿佛是千百隻猙獰可怖的怪物在那藍色血湖中掙紮,直至死亡。因為他們的表情都很冷漠,所以雖然一隻眼睛閉著,卻不容易看出那是兩個人……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睜開的眼睛也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靜靜地站了一會兒,這個“人”從西服口袋裏拿出一副墨鏡,戴在鼻梁上,“嗯……”他似乎要說什麼,最終並沒有說什麼,看了一眼墓碑上紮的圍巾,轉身要走。
“桑國雪!”她突然大叫一聲。
那個“人”站住,高空中點點蹁躚的緼蛾漸漸隱去,全都消失不見。
她追上兩步,迎著陽光看他,因為刺眼所以看不明白,“最近……最近好嗎?”她有很多話想說,卻不知從哪裏說起……從來沒有對國雪說過赤裸的話,沒有說過心裏所想的事,以至於想哭想道歉都不知道怎麼開口,可能是我們從開始愛就愛錯就愛得不對,所以愛到最後你和我都不知道怎樣對彼此訴苦、怎樣索取彼此的關注和照顧、怎樣要求憐惜和寵愛……我們——以為把自己打造得很完美,那就是幸福!國雪,不是的,我真的寧願聽見你哭,不想要一個除了造橋什麼都不需要的桑國雪!你對我說你需要我……需要我陪你……好不好?她心裏有好多話想說,湧到唇角,隻剩下酸澀,說出口來,竟然仍是帶著僵硬微笑地道:“最近好嗎?”
他很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她隻覺得雙手一陣劇痛,那駭人的十根骨爪頓時長出,雙手突然失去控製,掐在了她自己的脖子上,隻要那十根骨爪任何一根一用力,她就會輕易死去了。但那十根骨爪並沒有掐進她脖子裏去,他頭也不回地走了,身影在樹叢之間漸漸遠去,然後消失。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在他消失不見的時候,那十根骨爪消失,她的手緩緩放了下來——他……不是很想殺死她嗎?為什麼沒有殺死她?
那個人,究竟是木法雨,還是桑國雪?
又或者,兩者皆是?
要是他既是木法雨又是桑國雪,那怎麼辦?
要怎麼辦?
她慢慢抬起手,撫摸自己的嘴唇,為什麼想說的話沒有說出來,為什麼我想說的沒有說出來,你想說的也……沒有說出口?
無論是想殺我也好,是你覺得痛苦也好,是要吃人也好,我都想聽你說啊……
那是你做的決定,是你想的事,不管是什麼,我都想知道!她捂住臉,為什麼總是在他走了以後哭,為什麼都不能哭給他看?為什麼反應總是很遲鈍?我不要做矜持的女生,我想讓你知道其實我……很在乎你,很後悔沒有陪你,真的很後悔……
“嗬……嗚嗚……”她雙手捂臉,獨自站在已經空無一物的國雪墓前細細地啜泣,初春的冷風吹過眼淚,眼淚很熱,臉頰很冷,很冷、很冷。
鍾商山。
鶴園的另一角。
“他已經吃下去兩隻九尾狐,一頭蠱雕和十九隻大蛇,”戾說,“他的腦袋不太正常。”
桑菟之說:“是嗎?”
“他的能力本就是極限,再吃下去這些東西,很快會自爆成九萬緼蛾,消散在時空之間。”戾說,“他也有可能在自殺,也有可能瘋了。以木法雨的能力獵殺同類,很快那些不願入城的同類就會湧入城裏,那時它們就會發現……人是很容易獵殺的食物。”
“你吃人?”桑菟之問。
“我基本上不吃人,”戾說,“我的習慣很好,喜歡清湯麵。”
桑菟之“啊”了一聲:“你是個好人。”
戾對他笑了一下,這個滿臉胡碴、麵目帶著野性的男人,笑得卻很有英俊的感覺,嘴咧得很大,笑容很燦爛,隻有心地光明的人才有這樣明朗的笑臉。桑菟之覺得自己很失敗,他殺不了這隻“戾”,自己原來仍然是很軟弱的人,隻要別人稍微有一點點好,自己就一點也討厭不起來,就會祝福別人過得很好,真的是很奇怪的心態,救世主是不能隨便同情敵人的吧?
“你不知道木法雨現在在哪裏?”
“不會太遠。”戾說,“他沒有進入城裏,也沒有離得太遠,就在城郊。”
“鍾商山上?”
“一個男人的墳墓裏。”戾說,“他住在一個男人的墳墓裏,一開始把那墳墓裏的屍骨碎屍,大部分吃了下去,剩下的全部化成緼蛾。”
桑菟之的眼睛一直在笑,現在視線微微往上飄了飄,“哦?他恨桑國雪?”
“我不知道。”戾說,“他瘋了。”
“像木法雨或者桑國雪這樣的男人,要說瘋了,真的是很難讓人相信。”桑菟之悠悠地說,“你不要再進城了,再進去我會吃了你。”
戾說:“嗯……我想找的人已經找到,想說的話已經說完了。”
桑菟之額頭晶瑩的角緩緩長出,他周身彌散起一股淡淡的白霧,漸漸變濃,將他身形隱去的時候突然被風吹散,桑菟之已消失了影蹤。
“麫……白麫。”戾挺直身體看著漸漸散去的白霧,這個相貌秀氣纖細的男生是一隻“白麫”,千年黑麫萬年白麫,是很少見的品種,而且白麫銀蹄,更加少見。正當他鑒別這隻“麫”的品種時,背後突然一涼,他一轉頭,五隻尖銳的骨爪已經陷入他頸側血肉,刹那之間他散去人形變成了一隻丹紅色荊刺的刺蝟樣小獸,但那五鉤骨爪還是牢牢透過他頸側的皮毛,扣住了他的頸骨。
木法雨!
戾轉過頭,眼前從指尖生出骨爪將他掐在爪心中的,正是木法雨,“你——”
眼前的“木法雨”以骨爪將他整個提了起來,戾的血從傷口湧出,順著白森森的骨爪一滴一滴滴在地上,被那血滴到的草地瞬間發黴變色,長出綠色的長毛,可見“戾”的危險。那黴變的綠色血液也順著骨爪很快往木法雨身上長去,木法雨毫不在乎,將他提了起來,冷冷地看著他。
“我有毒……”戾說,“難道你已經瘋得連我也吃?不吃戾獸,那是千萬年來大家默認的規則……”他還沒說完,突然聽到“咯啦”一聲,隻感到眼前一黑,頭顱一陣劇痛,原來在刹那之間,他已經頭骨破碎,被木法雨單手掐死了。
——戾獸有毒,不食戾獸。
——但沒有人說不可以殺。
木法雨右手一甩,將死去的“戾”“啪”的一聲甩到不遠處的草叢裏,然後滿不在乎地帶著滿手綠色長毛,往鍾商山的另一邊走去——他剛從另一邊來,一路之上,誰也沒有看見他。
黑色的墨鏡下,木法雨的肌膚起了一陣雞皮疙瘩,眼角顫動了一下。右手骨爪緩緩收回,將綠色長毛帶入了血肉之中。
殺戾獸,不過是一件可有可無的小事,最重要的是要殺死桑菟之和李鳳扆,那才是最有快意、值得期待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