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蕭紅:文字與人生一起脫軌(2 / 3)

1936年,蕭軍的新戀情令蕭紅滿腹愁鬱,她有詩《苦杯》,“寫給我悲哀的心”。他給新歡寫情詩:“像三年前他寫給我的一樣。也許人人都是一樣!也許情詩再過三年,他又寫給另外一個姑娘!”他對那鮮豔的新人抒情:“有誰不愛個鳥兒似的姑娘!有誰忍拒絕少女紅唇的苦!”蕭紅黯然自傷:“我不是少女,我沒有紅唇了。我穿的是廚房帶來油汙的衣裳。”

《苦杯》之四、五寫道:

已經不愛我了吧!

尚與我日日爭吵,

我的心潮破碎了,

他分明知道,

他又在我浸著毒一般痛苦的心上

時時踢打。

往日的愛人,

為我遮蔽暴風雨,

而今他變成暴風雨了!

讓我怎來抵抗?

敵人的攻擊,

愛人的傷悼。

蕭紅無奈地哀歎,“我幼時有一個暴虐的父親,他和我父親一樣了!”《苦杯》結尾,愛情破滅,夢冷心灰,欲哭而“沒有適當的地方”,“人間對我都是無情了”。

兩蕭到上海後,在魯迅關懷下,已在文壇站穩,不再憂心衣食。1935年底出版的《生死場》,更是讓蕭紅被讚譽包圍,也收獲了許多朋友。但為情所困時,隻能獨咽淒酸。她有時徘徊街頭,也常去魯迅家,身體很差,早生華發。胡風的妻子梅誌在《愛的悲劇——憶蕭紅裏》說,她在魯迅家見到的蕭紅,有點心不在焉,“形容憔悴,臉都像拉長了。顏色也蒼白得發青”。魯迅身體衰弱,許廣平家事繁多,有一次忍不住向梅誌訴苦:“她天天來一坐就是半天,我哪有時間陪她,隻好叫海嬰去陪她。我知道,她也苦惱得很……她痛苦,她寂寞。沒地方去就跑到這兒來,我能向她表示不高興,不歡迎嗎?唉!真沒辦法。”許廣平的《追憶蕭紅》提起,有一次為陪蕭紅,沒顧上給魯迅關窗,致使他感冒發燒。她由此感慨:“一個人生活的失調,直接馬上會影響到周圍朋友的生活也失了步驟,社會上的人就是如此關聯著的。”

蕭紅剛剛走到平順處,又遇崎嶇。不過,誰都不輕鬆呢,她也親眼看到魯迅病危時,許廣平的憂心如焚、勞碌忙亂。一個人走得踉蹌時,固然需要朋友扶持、慰藉,但情感的包包塊塊,最終還得靠自己慢慢掰細、揉化,旁人難以越俎代庖。蕭紅與許廣平固然親密,當她徘徊於一己哀傷、顧影自憐時,卻忽略了對方的感受,甚至幹擾到別人的生活而不覺察。不難看出,蕭紅在人際交往裏一直沒有克服情緒化與幼稚化的傾向。

1936年7月,蕭紅、蕭軍決定暫時分開一年。她去日本後孤寂無聊,幾番生病,又抽上香煙。寫給蕭軍的信仍充滿思念,常牽掛他的健康、起居。隨後,蕭軍與她初到日本時同住的好友許粵華之間戀情瘋長。許粵華是兩蕭的朋友黃源之妻,因經濟原因提前回上海。1937年元月初,蕭紅寫下《沙粒》,照例有說不出的落寞絕望,卻又似乎已經被類似重創打擊得有些麻木:“我的胸中積滿了沙石”,“煩惱相同原野上的青草,生遍我的全身了。”

蕭軍回憶,他和許粵華清楚,因為“道義上”的原因他們沒有結合的可能,所以都同意請蕭紅回來“結束這種‘無結果’的戀愛”。1937年初,蕭紅啟程回上海。但感情創痕已深,矛盾依舊,她心緒惡劣至極。蕭軍則覺得,蕭紅“如今很少能夠不帶醋味說話了”,為著吃醋,“她可以毀滅了一切的同情!”他也幻滅,覺得蕭紅跟尋常女人到底並無兩樣。

1937年秋,兩蕭在武漢認識端木蕻良,後者因長篇小說《科爾沁旗草原》頗受文壇矚目。好友蔣錫金回憶,他們四人曾像兄弟姐妹般親密,端木起初沒有住處,還曾跟蕭紅夫婦同床擠了一晚。端木蕻良曾就讀清華曆史係,他的斯文秀氣,跟蕭軍的粗獷豪放迥異其趣。他不像蕭軍那樣經常貶抑蕭紅,對她還不乏仰慕。她對端木漸生好感,曾在他桌上寫下“恨不相逢未嫁時”,並幾次念給他聽。

1938年初,兩蕭與端木蕻良等作家前往臨汾,又到西安,蕭紅發現自己懷孕了,仍堅決與蕭軍分手。她對聶紺弩傾訴:自己依然愛蕭軍,但做他的妻子太痛苦了,忍受屈辱太久,“我不知道你們男子為什麼……要拿自己的妻子做出氣包,為什麼要對自己的妻子不忠實!”

葛浩文的《蕭紅評傳》認為:“多年做了他(蕭軍)的傭人、姘婦、密友以及‘出氣包’”,蕭紅理所當然想中斷這種關係,她曾經優柔寡斷,此時如此堅決,“主要可能是因為端木的關係”。

蕭軍幫助蕭紅脫險並涉足寫作,此後他倆被魯迅提攜,一舉成名。蕭紅命運的重大轉折和她一生最持久的痛楚都來自蕭軍,可謂成也蕭軍,敗也蕭軍。

三、“我將孤寂憂悒以終生”

1938年春,蕭紅與端木蕻良回武漢就同居了,5月下旬舉辦婚禮。這是不被祝福的婚姻,雙方的親友團都不以為然:兩蕭有共同的朋友圈,老朋友們對端木感情上不免排斥。他那種散漫、疏淡的風格,包括洋派、考究的裝束,也讓左翼作家們看不順眼。端木的親朋對他娶一個有複雜情感經曆的孕婦則是又驚訝又惋惜。

蕭紅在婚禮上對胡風等朋友說:“我對他沒有什麼過高的希求,隻是想過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沒有爭吵、沒有打鬧、沒有不忠、沒有譏笑,有的隻是互相諒解、愛護、體貼。”

端木蕻良與蕭紅戀愛、結婚前,也曾思慮再三:他未結過婚,蕭紅比他大一歲,身體不好,還懷著蕭軍的孩子。後一點恰好最讓蕭紅心存感激,她說:像我眼前這種狀況的人,還要什麼名分,可端木卻做了犧牲,就這一點我就感到十分滿足了。

蕭紅當年逃婚、同居、未婚先孕,在三十年代初的東北小城,何等令人驚駭,陳規舊俗被她漫不經心地拋諸腦後。然而,就算一路走來羽翼漸豐,結緣的都算新派文人,在掂量婚戀關係時,叛逆、放任如她,依然會不自覺地滑入傳統思維與價值的坐標。或者說,所謂“人之常情”,到底無法回避,所以,先自“怯”了三分。

前後兩次,蕭紅都是懷著別人的孩子開始新的感情。固然可以看出她不乏魅力,但她也真是欠缺理性與“世故”,因而每每在無奈或無意時被推到逼仄處,難以轉圜,或是給未來留下陰影,也未能擁有孩子。她曾去醫院墮胎,因費用太高而作罷。蔣錫金鼓勵她生下孩子,蕭紅泣不成聲,說自己維持生活都很困難,再帶一個孩子,就把自己完全毀了。

日軍逼近武漢,1938年八九月,蕭紅夫婦先後抵達重慶。在宜昌時,她帶著八個月身孕在碼頭絆倒,無力爬起,幸而被陌生人扶起。她過後對朋友感慨,自己總是一個人走路,好像命定要一個人走路似的。

11月初,蕭紅到女友白朗在江津的家裏待產,她情緒很壞,焦躁易怒,甚至對白朗及其婆母發脾氣,讓老太太難以接受。她生下一個男嬰,三天後死亡。回重慶時,蕭紅苦笑著對白朗說:“我將孤寂憂悒以終生。”

蕭紅夫婦搬到北碚才安頓下來,端木蕻良在複旦當兼職教授,也作編輯,兩人都有固定稿費收入。重慶歲月是蕭紅生活最安穩的階段,雖然已出現肺結核症狀,但她寫作量不低,長篇小說《馬伯樂》就在那時動筆。

1939年秋蕭紅完成長篇散文《回憶魯迅先生》,在所有紀念文字裏,她寫得最鮮活靈動。一來,她有得天獨厚的條件,近距離觀察過日常生活裏的魯迅——她與蕭軍曾每天晚飯後去魯迅家,像家人一般自由出入。旁人的文章,或著意凸現魯迅的橫眉冷對,或高屋建瓴、宏大敘事,她卻是從零星細節和片段場景入手,看似信馬由韁,一如她慣用的散碎筆法,卻寫出了魯迅溫厚、細膩、包容的那一麵,也寫出了魯迅和許廣平家常過日子的煙火氣。她將魯迅給人的冷峻、堅硬、偏激印象,添上了灶火一樣的暖黃色;二來,她投注了深厚感情。被魯迅一家接納、關愛,令蕭紅找到難得的情感慰藉和安全感。她也從魯迅身上找到理想父親、理想男性的形象。牛漢口述、何啟治、李晉西采寫的《文壇師友錄》提到與晚年蕭軍的交談:“從蕭軍的口氣也證明,蕭紅跟魯迅的關係不一般,太不一般了。”

1940年初,蕭紅夫婦飛往香港。這裏尚遠離戰火,海闊水清,鳥鳴花媚,她卻難驅孤獨、抑鬱。老朋友胡風看到蕭紅病弱不堪,不禁對端木蕻良又添惡感,他甚至覺得端木毀壞了蕭紅“精神氣質的健全”,使她“暗淡和發黴了”。他們的東北老鄉周鯨文則覺得:端木自幼受溺愛,所以懦弱嬌氣,沒有大丈夫氣。蕭紅顯得堅強,卻也需求支持和愛,兩人又恰好遭逢動蕩,所以彼此都得不到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