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亂翻書
燈下隨筆
作者:盧周來
自2011年底以來,由於崗位變動,我個人能夠自主支配的時間開始變得支離破碎,沒有成塊時間再去深鑽大部頭專著,更沒有整塊時間再寫學術論文。為此,我開始把曆代筆記小說或劄記作為我閱讀首選:因為隨時可拿起來讀,隨時可以放下去辦事,事情辦完又可隨手拿起來接著讀。在讀的過程中所想所感很多,隨想隨寫,不必深思熟慮,均為千字文。
野蠻乎?文明乎?
晚清文人張祖翼在其《清代野記》中有一篇《野蠻時代之專利特許》,記載了兩個商家獲得朝廷授予專賣權的故事,讀來令今人觸目驚心,卻又值得再三思之。特譯成白話輯錄如下:
晚清時北京城商貿繁榮,各種貨物店都爭奇鬥巧,吸引顧客。在天橋有一家山東人開的賣山楂紅的店鋪,卻壟斷了京城所有賣山楂紅的生意,且其壟斷得到了官家以特許證的形式認可。官家為何支持如此不起眼的小買賣讓一家壟斷式經營呢?原因則要回溯到清初。當時天橋有兩家賣山楂紅店鋪,均是山東人所開。為了招攬客人,兩家大打價格戰,爭相壓價銷售,結果兩敗俱傷,卻也無可奈何。後來有人居間調停:當街支起一個烙餅用大鐵煎盤,下以炭火烤紅,說是看哪家店主敢光屁股坐在上麵而不叫痛者,就保留哪家店,另一家則關門,且不得有任何爭論。這家店主脫下褲子就坐在了燒紅的煎盤上,屁股連著大腿肉烤得吱吱有聲,站起身後,沒走幾步倒地死了。另一家店主見狀拱手退出,關門走人。這家店由此獲得官家頒發特許證,一直延至清末也沒有任何其他店家來與其爭市場。
另一個故事與此類似。說無錫一王姓家族祖祖輩輩製鍋賣鍋為業,整個無錫市也僅此一家製鍋店,也是因為朝廷授予其專賣權。在清初時,無錫還有另外一家製鍋的,與王姓競爭,各不相讓,兩敗俱傷。後兩家相約,將一鐵錘放進一燒沸的滿鍋油中,哪家有人能用手將沉入油鍋底部的鐵錘撈出來,就享有製鍋賣鍋專有權。王姓家有一老仆人,感覺一輩子受恩惠於主人,自己現在年老了,正好利用這一機會報恩。於是,他主動請纓,代表王姓家族出陣,將一隻手伸進油鍋裏攫出鐵錘扔在地上,結果,被沸油煎煮過的手臂肌肉與鐵錘一起同時脫落在地上,老仆也隨之殞命。情況呈報給官家,王姓獲得在無錫製鍋賣鍋的壟斷權。直到清末,王姓家族分出去好幾支,店鋪開張時總不忘祭祀老仆人。
張祖翼在寫這兩個故事時,首先定義其行徑為“野蠻時代”,不符合文明世界之“人道主義”。這種評論應該是有道理。亞當·斯密表達過這樣的意思,人與動物的區別在於前者發明了市場,懂得用交易的辦法解決問題,而動物如狗隻懂得為一根骨頭爭鬥甚至不惜以命相搏。以此觀之,清初仍然靠“以命相搏”來獲得專賣特許權,的確保留了“動物世界”的痕跡。而今天圍繞專賣特許發展起的種種市場程序與規則,無疑是一種曆史的大進步,某種程度上反映了主宰這個世界的力量早已實現了由早期的“暴力”向爾後的“金錢”及更後的“知識”轉移。
但事情又似乎沒有這麼簡單。
清初商人“以命相搏”來獲得特許權,與當時剛剛“馬上得天下”的滿清社會流行鬥膽爭勇的風氣相關,也與西方世界得到官家承認並長期流行的用“私人格鬥”方式解決矛盾的做法類似。這種“鬥力”獲得特許權的方式,規則極其平等,極其簡單透明,結果也一目了然。也因此,在社會上幾乎沒有任何爭議。上述故事中“以命”獲得特許權的兩家,從清初到清末兩百餘年,其壟斷地位沒有被任何人質疑,甚至也沒有被越來越混濁的權力侵吞,就因為社會甚至官家都對建立在“平等、簡單、透明”規則之上、“以命相搏”獲得的特許權懷有深深的敬畏。
隨著“社會進步”,大清王朝發展到後來,對專賣特許權的授予方式越來越遠離“野蠻”。比如,江浙一帶大鹽商獲得“特許權”不再靠“搏命”,而是靠“看誰出錢多”,這已經有些類似當代拍賣的方式。但是,問題也來了:首先,誰出錢多誰獲得專賣權,這是一種“贏者通吃”、“富者恒富”的邏輯,使得社會貧富分化迅速擴大;其次,由於程序與規則複雜且不透明,權力作為一種隱蔽但卻更強大的“暴力”介入到獲取專賣特許權過程之中,表麵溫文爾雅波瀾不驚,但背後刀光劍影殺人無形甚至死人更多。也正因為依靠“金錢”與“權力”運作來的“特許權”缺乏神聖性,因此,相對於前述故事中兩百餘年專賣權未曾易手,鹽商“興也忽、亡也忽”的短命現象就在所難免了。
思及此,我們還能簡單地區分“進步”與“退步”、“文明”與“野蠻”嗎?
專家緣何成“磚家”?
經濟學家在中國越來越成為被譏笑的群體,這既冤枉又不冤枉。冤枉的是,中國經濟學家群體畢竟為中國市場化改革盡了綿薄之力,作出了應有貢獻。對此,我曾在《經濟學家時代和後經濟學家時代》一文中進行過總結。要說不冤枉,是因為麵對越來越複雜的環境因素,不少中國經濟學家仍然憑著幾條定律“包打天下”,所提出的對策性建議也就驢唇對不上馬嘴,貽笑百姓。專家也就成了在媒體尤其在網絡上挨拍的“磚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