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不求甚解”
說長論短
作者:何慶善
晉陶淵明在其名作《五柳先生傳》中,介紹五柳先生“好讀書,不求甚解”,後來“不求甚解”一直被用作貶義詞。毛澤東曾批評:“現在我們的很多同誌,還保存著一種粗枝大葉、不求甚解的作風”(見《〈農村調查〉的序言和跋》)。這是把“不求甚解”和粗枝大葉、不深入細致等同起來。瞿秋白《亂彈·小諸葛》:“他識得幾千個字,可是又是不求甚解的。”這又把“不求甚解”解作程度膚淺,僅知其皮毛。
以上理解,顯然皆不符合陶文原意,因為陶公並非嘲笑五柳先生粗枝大葉,程度膚淺;選用此詞語,乃褒而非貶,且別含深意。
我們且仔細閱讀原文:“(五柳先生)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乍看“好讀書”與“不求甚解”似有矛盾,細看,“不求甚解”乃是對應下文“會意”二字而言的。意思是說,五柳先生愛好讀書,但並非盲目讀死書,他不麵麵俱到,眉毛胡須一把抓,他讀書的目的很明確,隻為“會意”,即掌握要旨,為我所用,從書中尋找與自己思想情感產生共鳴的知音,用以寄托情懷。本文最後寫五柳先生讀《列女傳》雲:“黔婁之妻有言:‘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茲若人(把五柳先生)之儔乎!”他從《列女傳》中找到了會心之言,找到了“不慕榮利”、安貧樂道的知音。這正是讀書不求甚解、隻求會意的生動注腳。
還須進一步了解,陶淵明在這裏突出“不求甚解”,別有深意。陶公生當東晉紀末,政昏世暗,文風頹弊,文壇烏煙瘴氣。當時,前代流傳的訓詁之學盛行,腐儒讀經、解經脫離實際,斷章取義,穿鑿附會。咬文嚼字,不厭其煩,任意曲解。往往“說五字之文,至於二三萬言”;“硬捉其字句以為綱,強疏其支派以為斷,千年風雅(指《詩經》),幾為迂拙腐陋之書”(見明萬時華《〈詩經偶箋〉序》)。另外,當時還盛行玄學,一些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所謂“名士”成天揮塵相聚,抓住老、莊著作中的片言隻語,談玄論道,望文生義,信口雌黃,荒誕不經。以上兩種人都自詡讀書“甚解”,以“通人”自居。陶淵明對於這些腐陋庸俗之徒非常鄙視厭惡,故特意用“不求甚解”,給予嘲諷與否定,表明自己與這些人是兩股道上跑的車。正如前人所評:“蓋‘不求甚解’者,謂得意忘言,不若老生腐儒為章句細碎耳”(元李冶《敬齋古今談》)。“陶心知厭之,故超然真見,獨契古今”(明楊慎《丹鉛餘錄·讀書不求甚解》)。由此可見,“讀書不求甚解”不僅是陶公總結出的一種靈活而有益的讀書經驗,同時也體現出這位“不為五鬥米折腰”的硬漢力排時弊的反潮流精神。陶淵明骨頭硬,這裏又提供出一個生動的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