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清代文字獄檔》
書林折枝
作者:顧農
一
《清代文字獄檔》一書,本是八十年前故宮博物院文獻館編印的資料集,在1931年至1934年間陸續推出了九輯,深受讀書界歡迎。1934年魯迅先生作著名的學術隨筆《隔膜》一文,就是對其中第八輯所收之《馮起炎注解〈易〉、〈詩〉二經欲行投呈案》的分析,在該文中魯迅還說:“這一兩年來,故宮博物院的故事似乎不大能夠令人敬服,但它卻印給了我們一種好書,曰《清代文字獄檔》,去年已經出到八輯。其中的案件,真是五花八門……”;魯迅又根據《清代文字獄檔》中提供的線索搜購清代禁書,稍後又寫了一篇《買〈小學大全〉記》,這裏運用了第六輯《尹嘉銓為父請諡並從祀文廟案》中的材料。檔案是最重要的曆史資料,有檔案可用是文史工作者難得的福氣和機遇。
這九輯《清代文字獄檔》後來已不大容易看到,找全尤難。正是有鑒於此,上海書店(出版社)於1986年5月推出了影印本的《清代文字獄檔》,平裝上下兩冊,將先前已陸續麵世的九輯完全收入,一共包括清代文字獄檔案六十五起;初印三千部,數量好像也不算少了,而一舉售盡。我聽到消息稍晚,就沒有能夠買到;現在手頭的一部,還是後來有老友知道我愛重此書舉以相贈的。
原本及影印本《清代文字獄檔》繁體字豎排,無標點,讀起來不大方便;有關方麵後來又陸續公布了若幹文字獄的檔案,因為相當分散,找起來也不容易;正是有鑒於此,上海書店出版社於2007年6月重新推出經過增補的標點排印本《清代文字獄檔》,精裝一冊。該本中除原先九輯的全部內容之外,新增“補輯”,內收檔案五份:《徐述夔〈一柱樓詩〉案》、《王錫侯〈字貫〉案》、《王沅〈愛竹軒詩〉案》、《戎英獻書案》和《偽孫嘉淦奏稿案》;同時又做了深入的編輯加工,其中包括:其一、訂正原本及影印本中的錯字。按原本《編輯略例》的第六條說:“軍機處存檔係當時移錄之副本,字句每有訛奪,茲為慎重起見,姑仍其舊,不擅加改訂,遇有蟲蝕殘缺之處則以□符代之。”凡此等處,排印本均盡可能地加以校正訂補,其“出版說明”中有一條道:“凡在整理中發現的訛奪字句,將改補的字加囗隨注其後。”這樣既尊重底本,未嚐妄改,同時又後來居上,更為負責。其二、將原件根據內容略加分段,全部加上通用的標點符號,讀起來更為疏朗流暢。其三、將原來各輯的目錄加以修訂整理,逐一標明日期,置於全書之首;案內各件的順序偶有調整,完全按時間先後排列。其四,書末安排了一份乾隆朝有關各案的《編年索引》,以便讀者檢索。這樣用起來就更為方便了。
最近我更高興地看到,上海書店出版社又於2011年1月推出了《清代文字獄檔(增訂本)》,精裝一厚冊。此本中“增”的方麵是新加入了清代文字獄檔案二十起(其中康熙朝一起,雍正朝三起,乾隆朝十六起),列於“補輯”之末,全書由九百五十七頁增加到一千一百五十一頁——資料被集中起來之後,自能產生巨大的聚變能量;“訂”的方麵是改正了上一版中若幹編校訛誤,又重編了書末的乾隆朝各案編年索引。
在二十五年間先後推出三種版本的《清代文字獄檔》,編輯含量一次比一次更多,學術水平一次比一次更高,真所謂精益求精,與時俱進。在粗製濫造的垃圾書層出不窮的今天,這種負責任的精神和水平,實在令人感佩。
二
文字獄古已有之,清代尤甚。古代文人之屢遭殺戮以及由此而來的膽小怕事,奴性十足,官員們也很怕卷進這一類深不可測的深淵裏去,處理起來往往寧重勿輕,都可以從這個角度得到若幹說明。
研究清代文字獄一向是學術研究的一個熱門,早一點的有清史大師孟森先生,晚一點的有散文名家黃裳先生,都有豐富的成果。近年來出版的周宗奇先生的《清代文字獄》(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8月版),內容尤為豐富,而且深入淺出。不過分析文字獄的文章,大約仍以魯迅先生的《隔膜》、《買〈小學大全〉記》以及《病後雜談》等篇給人印象最深。這不僅因為他思想最深刻,文字最高明,也因為他本人就生活在文字獄仍然盛行的時代,他骨頭很硬,不為所動,且能洞察幽微。魯迅為文時利用的資料固然有相關的禁書,而故宮博物院文獻館提供的檔案也非常之重要。
《清代文字獄檔》內容豐富多彩,從中可以看出很多奧妙,讀出很多趣味。
例如第九輯中的《曾靜遣徒張倬投書案》涉及雍正朝的一件驚天大案。雍正皇帝本人狠抓這個案子,不僅要求一網打盡全部人犯,而且親自撰文反駁對他本人以及清王朝的攻擊;現行案犯曾靜、張熙等作了徹底交代,其記錄稿及有關文件在雍正直接指導下編為《大義覺迷錄》,刻印成書,頒行全國,要求全體知識分子必讀。更出人意外的是,雍正下令將曾靜、張熙釋放,派往各地宣講自己的滔天大罪,歌頌今上的德政;早已死去的主犯呂留良被戮屍梟首,但其著作被作為反麵教材留存,以供批判之用。這些莫測高深的舉措顯得很大度,富於啟發性。《大義覺迷錄》一書經過深度加工,而其原始材料全在《曾靜遣徒張倬投書案》檔案中,把這兩份材料放在一起對照著讀,深感意味悠長,發人深思。雍正駕崩以後,新上台的乾隆皇帝迅即重新逮捕曾靜、張熙,淩遲處死,又將《大義覺迷錄》一書徹底禁毀。他為什麼不照先前已有的方針辦,尤其值得深思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