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赫爾曼·黑塞對禪宗的研究與評價(2 / 3)

1904年,黑塞一結婚,就在自己的書房裏專門留出一個空間擺放有關中國的圖書,他自己稱為“中國角”,內容包括中國概況、曆史、小說、詩歌、哲學、宗教、繪畫、民情風俗等。他後來回憶說,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中國角”成了他的精神“避難所”:“在這些古老的書籍裏有如此美好並且往往極有現實價值的東西。在那些令人恐怖的年代,我是怎樣經常來這裏尋找能夠安慰我、鼓舞我的思想啊!”在這個“中國角”裏,就有一部分是佛教經典。

1960年,在威廉·貢德爾特翻譯的《碧岩錄》出版之後不久,黑塞在10月3日的《新蘇黎世報》上以《圓悟的碧岩錄》為題,公開發表了他寫給威廉·貢德爾特的書信。他在信中寫道:“自衛禮賢近四十年前將《易經》翻譯成德語以來,沒有任何歐洲精神對遙遠東方寶藏的占有像這個偉大的、我首先僅僅能大致理解的成就如此打動我,在我心中如此歡欣鼓舞地喚起了所有從西方走向東方的東西。”“禪宗的大師想要將小和尚所引向的目標和迄今為止所有禪宗智慧的意義、被這本書的許多層次所圍繞和包裹的秘密是無法用言語把握的最寶貴的財富,是每一種虔誠的目標和要求。試圖觸及它、使人想起它的言語有——極樂、安寧、解脫、超越時間進入永恒、涅槃。無論如何,我相信你偉大工作的意義和價值。”

在這封信裏,黑塞以他超人的智慧觸及了禪宗智慧的核心——“無法用言語把握的最寶貴的財富”,即現代西方哲學所說的“非理性思維”,他所列舉的言語正是禪宗最重要的幾個術語。他把貢德爾特的翻譯稱作“偉大工作”,可見《碧岩錄》對他精神震動之大。

接著,黑塞又寫了兩篇文章來記述他閱讀《碧岩錄》的感受。其中的一篇發表於1961年的《宇宙》雜誌第十六期上,文中寫道:“這部極其特別的著作就如同一部禪宗的總結性論文,但並非在一種教義學的意義上,而是在一種宗教的修煉著作的意義上……在大多數來源於禪師們實踐的案例中,一位徒弟提出一個西方讀者通常都能夠理解的問題,而禪師的回答卻使我們一頭霧水,而且他的回答常常並不是由言語、而是由一個表情或者一個動作組成,這個動作甚至常常是一個耳光或者杖撻。這些大約在公元一千一百年從幾個世紀的傳承中記錄下來的案例即使在八百年後的今天仍然是禪宗大師們一種傳統的教育方式。我們今天能夠讀到他們的德語譯本已經十分難得,因為每個案例都會激發人陷入令人驚歎的沉思當中。”

在這篇文章中,黑塞特別關注禪宗公案表現出來的禪宗特有的“不立文字”的思維方式,如臨濟宗著名的當頭棒喝,正是西方人難以理解的神秘主義的點化方式,黑塞以他的睿智看到了這一方式的精神價值。

除了以評論的形式闡釋禪宗的精妙外,黑塞還以他素所擅長的詩歌方式來解讀禪宗。他於1961年1月22日的《新蘇黎世報》上發表了《豎起的手指》一詩:

如我們所知,俱胝禪師

性情恬靜平和,如此謙虛,

以至於他完全放棄了言語和學說,

因為言語是表象,避免任何表象

正是他刻意所求。

當一些徒弟,大和尚和小和尚,

喜歡用高貴的言辭和借助思想的靈感

談論世界的意義和至高的善時,

他卻沉默地保持著警覺,

留意著任何感情的洋溢。

如果他們有問題請教於他,

無論空洞還是嚴肅,關於古代文獻的

意義,關於佛陀的名姓,

關於覺悟,關於世界的源起

和沒落,他都保持緘默,

隻是輕輕地豎起他的手指。

這無聲又意味深長的手勢,

變得越來越真誠而富於教益——他表白,

指向了世界與真理的核心,以至於後來

一些徒弟理解了這手指輕柔的

抬起,抖動,覺醒。

此詩內容取自《碧岩錄》第十九個公案,俱胝禪師的名字也是真實的。原文為:“俱胝和尚,凡有所問,隻豎一指。”被稱為“俱胝指頭禪”。晚年黑塞以他思想家、文學大師的罕見功力從簡短的譯文中演繹出一首意象極為遼闊的詩,涉及“世界的源起和沒落”、“世界與真理的核心”、“覺醒”,真正把握住了禪宗智慧“萬法歸一”的精髓。這首詩之外,黑塞還有一首《禪院的小和尚》,發表於德國《重音》雜誌1961年第八期,也是闡釋禪宗智慧的。限於篇幅,此不全引。

黑塞另一篇關於《碧岩錄》的文章題為《約瑟夫·克奈西特致卡爾羅·費羅蒙特》,也是一封書信。1961年2月10日發表於《新蘇黎世報》上。文章假托為其贏得諾貝爾獎的長篇小說《玻璃球遊戲》的兩位主人公之名,詳細闡述了他閱讀《碧岩錄》後的感受。1961年是黑塞逝世的前一年,已達八十四歲高齡。他又是撰文,又是寫詩,可見其對此事的高度重視。專家認為,“這封書信既可以被看作黑塞閱讀《碧岩錄》之後的感受和評價,又能夠被視為黑塞對自己接受中國文化、特別是中國哲學思想的一個總結。”在這篇長文中,黑塞以讚賞的口吻談到禪宗誕生、演化的過程:“一旦被它(指中國)吞下的陌生和令人陶醉的事物被消化,龍就會舞動起來,恍然大悟,於是在勝利者和失敗者之間、在父親和兒子之間、在訓誡和冥想的西方和悠閑地湧動的東方之間便開始了一場古老的激烈的遊戲。佛的本質一旦被它吞下的陌生和令人陶醉的事物被消化,龍就會舞動起來,恍然大悟得到了一個嶄新的、一個中國的麵孔。無論如何作為外行的我就是這樣看待禪宗的來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