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非常準確地描述了印度佛教轉變為禪宗的精神軌跡。
對於禪宗的思維方式和修煉方式,他結合西方思想史和自己的切身體會進行切中肯綮的比較研究:“一位皇帝會見祖師達摩。他帶著外行的妄自尊大和一無所知問後者:‘什麼是神聖的真理的最高意義?’祖師回答道:‘開放的廣度——沒有什麼是神聖的。’卡爾羅,這個回答的冷靜的偉大之處就仿佛來自宇宙空間的一陣清風一般向我吹來,我感受到像在那些直接的認識或者體驗的少見的時刻裏一樣的陶醉和震動,這種直接的認識或者體驗我稱之為‘覺醒’。”
黑塞所說的“覺醒”正是禪宗所說的“開悟”、“頓悟”。他在文中提到的公案正是《碧岩錄》的第一個公案,原文為:“梁武帝問達磨大師:‘如何是聖諦第一義?’磨雲:‘廓然無聖。’”達摩祖師那句妙不可言的回答給黑塞帶來巨大的心靈震動和享受。接著,他談到禪宗開悟與西方人“覺醒”的巨大不同,使他感到難於理解:“因為我已經向你講述了在我們兩人對禪宗有所耳聞之前很久我的“覺醒”的方式,所以我必須再提及一些在中國佛教的覺醒上令我刮目相看並使我感到棘手的事情。這種經曆本身我已經了解,那是被電光擊中的狀態,我已經有過幾次這樣的經曆。這在我們西方也並非什麼陌生的事物,所有的神秘主義者和其無數的大大小小的信徒都經曆過這些,我提醒你想一想雅各布·伯姆的第一次恍然大悟。然而,在中國人身上,這種覺醒似乎要持續終生。至少在那些大師們身上,他們似乎已經將閃電變成了陽光,將瞬間留住。”
黑塞以他驚人的直覺洞察了禪宗大師們奇妙的智慧,對於一個不懂中文的德國人來說這委實有些匪夷所思,而事實確實如此,這堪稱人類精神現象史上的奇觀!
黑塞對禪宗的評價
前文已經說過,黑塞對禪宗的關注不是出於學術的、知識的、宗教信仰的目的,而是出於尋找人生真諦、破解精神困境的目的,尤其是要彌補西方思維方式、西方價值體係的不足。他與禪宗的相遇正是他長期精神跋涉的成果,所以,他在耄耋之年給予高度重視,可以說把他最後的精力獻給了禪宗,也把最高的評價獻給了禪宗。
1960年,威廉·貢德爾特翻譯的《碧岩錄》一出版,黑塞很快細讀了全書,驚喜地發現自己苦苦探索的答案就在禪宗大師的公案裏,用中國一句老話說就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實際上黑塞幾乎用了畢生的精力一直在尋覓這樣的答案。所以,飽經憂患、遍嚐榮辱的黑塞顯得異常興奮,很快寫信給譯者,毫不掩飾他的興奮之情:“我如此多方麵而發自內心地不僅關注你和你的生活與思想,而且也恰恰關注這部巨著的緩慢的誕生,以至於盡管我既不是漢學家也不是宗教研究者,但我卻可以允許自己公開地為這件最高檔的禮物向你表示謝意,領會其內容和多樣的神奇對於我的餘生來說過於短暫了。但是,即使是完整的、未曾虛度的一生也是不夠用的。”
黑塞初次閱讀禪宗經典譯本一下子就發現了它的價值,他的感悟力絕非常人可以望其項背。因此,他稱譯者的翻譯是“偉大工作”,《碧岩錄》的出版是“1960年的一件大事”。
黑塞不僅在德國向人們推薦禪宗經典,而且向外國友人、甚至不相識的讀者推薦。1947年,黑塞收到一封來自日本的青年作家的來信,這位日本青年作家非常崇拜黑塞,寫了長達十八頁的信給他傾訴自己的苦悶,並請黑塞指導自己。讓人們沒有想到的是,黑塞給他的建議就是到在日本盡人皆知的禪宗中尋找答案。黑塞現身說法地寫道:“我對禪宗十分尊崇,其程度遠遠超過對您那有著歐洲光澤的理念。禪宗是精神和心靈最好的學校之一,這一點您比我更清楚,我們西方隻有很少幾種傳統能夠與之相比,而這些傳統在我們這兒也沒能很好地保持住……佛教的禪宗是您熟悉的,它會一輩子引導您、支持您。現在有一股混亂衝進您的世界,禪會在這混亂中助您不至沉淪。”
在這裏,黑塞完全是把禪宗作為人生危機的出路推薦給日本作家的,可見禪宗在其心目中的地位。
應該說明的是,黑塞對禪宗的研究和評價是他對中國文化研究和評價的一部分,限於會議的主題,本文隻能就禪宗來展開。在研究禪宗的同時,黑塞對老子、孔子、莊子、李白、杜甫等都有其獨到的研究和評價。
黑塞對禪宗的接受和評價再次說明,真正的人生智慧是可以超越語言、民族、時間、空間而可以供全人類共享和分享的,這正是黑塞最為傾心的中國古代哲人首倡的“和而不同”的理念。正如黑塞在致諾貝爾基金會的信中所說的:“精神是國際的,是超民族的,精神不應該為戰爭和毀滅服務,而是應該為和平與和解服務。然而,我的理想並不是要把民族特色搞得模糊不清,那樣會引向一種精神一致的人性。相反,我但願所有迥然不同的形體和色彩在我們這個可愛的地球上萬壽無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