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風馬牛:梁啟超與胡蘭成(3 / 3)

我在38歲時也遇上了一個23歲的女子。結局當然是可以想象的,互相愛慕一段時間後,互道珍重,互相目送對方走遠。因為我沒有胡蘭成那般決絕和超高的情商,每見一個女子都全身心投入,能狠下心來拋棄前一次遇上的姑娘。而我遇上的那個姑娘,祖上也沒有什麼官運和緋聞,既跟李鴻章扯不上邊,也跟張佩綸拉不上關係,所以我成不了胡蘭成,她也不會做張愛玲,我們隻是食人間煙火的平常男女,分開以後,互相有點牽掛,這已是最好的結局。

張愛玲在婚姻問題上敢作敢為,像極了他的爺爺張佩綸。張佩綸字幼樵,當年在追求李鴻章的女兒時,也是有勇氣的,並為晚清留下了一段花邊新聞。張愛玲的爺爺是晚清的“清流四名士”之一。一天,李鴻章召張佩綸進府談事情,張佩綸看見李鴻章的女兒寫的詩,讚歎不已,當時就引為知己。李鴻章隨口說:“小女尚未婚配,幼樵有合適的人選幫著留意留意。”張佩綸問:“才學地位要什麼樣的?”李鴻章說:“像你這樣的,老夫也就滿足了。”聽到這話,張佩綸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對李鴻章說:“門生剛剛喪偶,而女公子又是文字知己,所以鬥膽要求當相爺的女婿了。”李鴻章居然答應了,這才有了張愛玲她爸,然後才有了張愛玲。當時在民間還有副對聯,大大地損了李鴻章和張佩綸爺倆一回。上聯是:“養老女,嫁幼樵,李鴻章未分老幼。”下聯是:“辭西席,就東床,張佩綸不是東西。”

與張愛玲結合之前,胡蘭成的文采,也僅僅是體現在時政社論的寫作上,真正的文學創作,還沒有開竅,如果說他此前在廣西時寫的那本《西江上》也算文學作品的話,其充其量,也隻能算作是遊記散文,最多也隻能在報紙的副刊上發一發。胡蘭成後來自己都說:“我二十幾歲時在廣西出過一本散文集《西江上》,文情像是三毛十七八歲時所作,說愁道恨,如今提起都要難為情。”他是在遇上張愛玲之後,文章這根經才被打通,他說:“我在愛玲這裏,是重新看見了自己與天地萬物,現代中國與西洋可以隻是一個海晏河清。”張愛玲是他文學上的導師,他後來回憶起張愛玲對他思想上的改變:“我是受過思想訓練的人,對凡百東西皆要在理論上通過了才能承認。我給愛玲看我的論文,她卻說這樣體係嚴密,不如解散的好,我亦果然把來解散了,驅使萬物入軍隊,原來不如讓萬物解甲歸田,一路有言笑。我且又被名詞術語禁製住,有錢有勢我不怕,但對公定的學術界權威我膽怯。一次我竟然敢說出《紅樓夢》、《西遊記》勝過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或歌德的《浮士德》,愛玲卻平然答道,當然是《紅樓夢》、《西遊記》好。”

張愛玲讓胡蘭成的思想得到了解放,創作得到了自由,沒有了循規蹈矩。胡蘭成的成名作《山河歲月》是1947年,也就是他41歲時,在溫州開始寫的,而那本我喜歡的《今生今世》,是1954年在日本開始寫的,及至1959年完成,用時五年,寫完時,他已53歲了。胡蘭成的文學創作受惠於張愛玲,而張愛玲的許多小說的題材,又從胡蘭成處得來。這兩個人的結合,成就了民國文學史上的兩顆燦爛無比的文學雙星。

胡蘭成的《五四運動》收在他的《山河歲月》的最後一篇。題目雖然起的是《五四運動》,可寫的內容,卻是沒有絲毫的身體上的動作,有的,隻是心在動,情在動。

胡蘭成有個表哥叫吳雪帆,也就是他15歲時,跟著去杭州讀書的那一位。胡蘭成的《五四運動》,寫的就是他的表哥以及表哥的兩位同學劉朝陽以及崔真吾與各自的女友間的關係。“五四”以後,青年男子都會作詩,女子都會登山臨水,他們不喜開會,不惹群眾,而和朋友或愛人白日遊冶,夜裏說話到霧裏月斜。劉朝陽在廈門讀大學,讀一年就要來杭州打半年工,以積蓄學費。他有個女友,每年都要在他來杭州打工時,過來與他相會。這一次兩個人在杭州相會,是討論婚姻的。“劉朝陽來杭州住在一家小旅館,房裏隻有板壁、床與桌椅。板壁上日光一點,靜得像貼上金色。床單被枕,因為簡單,因為年輕,早晨醒來自己聞聞有一股清香。桌上放著一部古版《莊子》,一堆新上市的枇杷”。就是這樣的青年,在這樣清新的世界裏討論婚姻,這是多麼讓人豔羨的一幕。那個女的欲待說出個什麼條件,大約是問他婚後生活的保障,劉朝陽不等她說完,頓時就拂袖而去,和她分了手。對於劉朝陽,以前的好仍是好,而現在的分手亦沒有遺憾。這都是一些不食人間煙火的“五四”青年,後來劉朝陽做了齊魯大學的教授,是中國有名的天文學家。那時的青年氣性太大,而受委屈的,隻能是顧家、柔順、處處為婚後的生活著想的姑娘了。

崔真吾也在廈門大學讀書,跟著魯迅編《朝花》旬刊。後來魯迅去了中山大學,他也跟去,全不顧是不是耽誤了畢業,那時候的青年對於畢不畢業都是無所謂的,隻要跟著自己喜歡的導師。崔真吾是寧波人,在廣州時喜歡上了一個同鄉女孩,但是那個女孩已經訂了婚,退不掉,女孩結婚後,他卻始終單身,再也沒動過重新找一個女友的念頭。女的痛惜他,他敬重那個女孩。後來那個女的生了孩子回老家,崔真吾千裏送京娘,路上給她抱嬰孩,並約定年年馬纓花開時,去她夫家的村子去看她。後來崔真吾在廣西,被黃旭初殺害了,黃旭初在廣西,做了19年的省主席。胡蘭成說:“故鄉白雲天涯,唯有村前馬纓花,春來向行人爛漫發滿枝,那樓頭少婦,做做針線又停了,想起他,隻覺人世悠悠無盡,而又曆曆分明。”

他的表哥吳雪帆家裏也給他訂了一門親,但表哥不喜歡,要讓父母退掉。吳雪帆的父親說:“退婚這種話,我是說不出口的。”吳雪帆便自己登門,和那女的在樓上說了老半天,下來後告訴女方的家裏人,說要帶女的去讀書。女方家裏以為兩個人和好了,便歡天喜地地答應。哪知吳雪帆是為了使她思想開通,讓她明白解除婚約,對於兩個人,都是好的,而不是憎恨她。那個女孩上學後,吳雪帆處處照顧她,敬重她,兩年後女孩讀完書回家,快到家門口時,忽然流下淚來對吳雪帆說:“你不用問,此刻我哭泣,心是靜的。”以前的謙卑和柔順,這一刻都變得端莊,到了家裏,她就同母親一起,取了庚帖,還給了吳雪帆。

其後男婚女嫁。胡蘭成的表哥抗戰時死在了嚴州,靈柩回鄉裏,女的去祭拜:“十五年來我沒有當你離開了呢,還是沒有離開?今後的十五年二十年三十年裏,我也不去想象你死了沒有死了?從前我從你知道愛不是頂大的,現在又從你知道生離死別也可以很樸素。今天來在你靈前的,仍是當年的馬家女,此刻我哭泣,已不是人間的眼淚,你不用問,我也剛剛還以為自己不會流淚了的。我給你上香,嫋的煙是亮藍的,我給你獻茶奠酒,如同你對我的有禮意。”

祭畢,她和吳雪帆的夫人分賓主相見,又見了孩子,坐一會兒才上轎走了。

胡蘭成說,“五四”時代的青年,便像這樣的是金童玉女,高潔,樸素。他講了三個小故事,三個受“五四”影響的青年,三段不同的人生曆程。那當然是“五四”以前所不可能出現的人生。就是胡蘭成自己,不也是“五四運動”後的產物嗎?他的文章,他的性情,他的人生際遇,他的對女性的毫無節製的追求,這些,隻可能在“五四”之後,才允許在中國出現。胡蘭成寫的《五四運動》,隻關乎人性,沒有政治,沒有叵測的世俗心,他說,“五四”對於中國是個分水嶺:“五四時代是中華民國要發生無數大事之前,釀花天氣風風雨雨的豪華。”“五四”那年胡蘭成13歲,在紹興第五師範附屬高小讀書。正是懵懂之時,我想,胡蘭成此後的生命,有多少是沒有受到過“五四”的影響的呢?就拿他自己的情感經曆來說,張愛玲之後,與他有過婚約的女人,還有周訓德、範秀美、佘愛珍等,這還不包括他寄居在日本人家裏,與女主人一枝長達三年的戀情。“五四”的反對舊禮教,追求男女的自由戀愛,胡蘭成是做得最好的,不管是他的文還是他的行動,都遠遠地走在了那個時代的前麵,即使用現在的眼光來看他,他仍然遠遠地走在我們的前麵。他那對待女性的每次都簽訂婚約的認真與誠實,其實是對這個世界誠實,對自己認真。一百年、兩百年後,再回過頭來看民國,人們會發現,胡蘭成的《今生今世》,以及他的《五四運動》,是最真實的曆史,個人史,也是人類的進化史。絕大部分人的一生,都經不起切近的考察,虛假的東西太多,水分太多,而胡蘭成,至少是真實的,他給曆史留下的,是一個人實實在在的生命軌跡,和他那個時代在他身上刻下的有著切膚之痛的烙印。胡蘭成1981年7月25日下午,在東京病逝,享年75歲,死時佘愛珍陪伴在身旁。死後葬於東京福生,墓碑上刻有自書的“幽蘭”兩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