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1 / 3)

臣聞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思國之安者,必積其德義。源不深而望流之遠,根不固而求木之長,德不厚而思國之安,臣雖下愚,知其不可,而況於明哲乎!人君當神器之重(1),居域中之大(2),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儉,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長也。

凡百元首,承天景命(3),善始者實繁,克終者蓋寡。豈取之易守之難乎?蓋在殷憂(4),必竭誠以待下,既得誌,則縱情以傲物;竭誠則吳越為一體,傲物則骨肉為行路。雖董之以嚴刑(5),振之以威怒,終苟免而不懷仁,貌恭而不心服。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載舟複舟,所宜深慎。

誠能見可欲,則思知足以自戒;將有作(6),則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則思謙衝而自牧(7);懼滿溢,則思江海下百川;樂盤遊(8),則思三驅以為度(9);憂懈怠,則思慎始而敬終;慮壅蔽,則思虛心以納下;懼讒邪,則思正身以黜惡;恩所加,則思無因喜以謬賞;罰所及,則思無因怒而濫刑。總此十思,宏此九德(10),簡能而任之(11),擇善而從之,則智者盡其謀,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並用,垂拱而治。何必勞神苦思,代百司之職役哉!

【注釋】

(1)神器:帝位。(2)居域中之大:占據天地間的一大。《老子》上篇:“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域中,天地間。(3)景:大。(4)殷:深。(5)董:督責,監督。(6)作:興作,建築。指興建宮室之類。(7)謙衝:謙虛。自牧:自我修養。(8)盤遊:打獵遊樂。(9)三驅:一年打獵三次。《禮-王製》:“天子諸侯無事,則歲三田(獵)。”(10)九德:指忠、信、敬、剛、柔、和、固、貞、順。(11)簡:選拔。

【譯文】

我聽說過,要求樹木生長,就一定要加固它的根本;想要河水流得長遠,就一定要疏通它的源頭;想使國家安定,就一定要積聚自己的道德仁義。水源不深卻希望水流得長遠,根不牢固卻要求樹木生長,道德不深厚卻想使國家安定,我雖然十分愚笨,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更何況明智的人呢?國君掌握著帝王的大權重任,處於天地間至尊的地位,不考慮在安逸的環境中想到危難,戒除奢侈而厲行節儉,這也就象砍斷樹根卻要樹木長得茂盛,堵塞泉源卻希望流水長遠一樣啊!

凡是古代的君主,承受上天的大命,開始做得好的確實很多,但是能夠堅持到底的卻很少。難道是取得天下容易,守住天下就困難嗎?大概是他們在憂患深重的時候,必然竭盡誠意對待下屬,一旦得誌,便放縱情欲,傲視他人。竭盡誠意,那麼即使象吳、越那樣敵對的國家也能結為一個整體,傲視他人,那麼骨肉至親也會疏遠得象過路人一樣。即使用嚴酷的刑罰督責人們,用威風怒氣恫嚇人們,結果隻能使人們圖求苟且以免於刑罰,卻不會懷念國君的恩德,表麵上態度恭敬,可是心裏並不服氣。怨恨不在大小,可怕的隻是百姓。百姓象水一樣,可以載船,也可以翻船,這是應該特別謹慎的。

果真能夠做到:見了想要得到的東西,就想到知足以警戒自己;將要大興土木,就想到要適可而止以使百姓安寧;考慮到帝位高隨時會有危險,就想到要謙虛,並且加強自我修養;害怕驕傲自滿,就想到江海是居於百川的下遊;喜歡打獵遊樂,就想到每年三次的限度;擔心意誌懈怠,就想到做事要始終謹慎;憂慮會受蒙蔽,就想到虛心接納下屬的意見;害怕讒佞奸邪,就想到端正自身以斥退邪惡小人;加恩於人時,就想到不要因為一時高興而賞賜不當;施行刑罰時,就想到不要因為正在發怒而濫施刑罰。完全做到上述十個方麵,擴大九德的修養,一定會得到很多補益。選拔有才能的人而任用他,選擇好的意見而聽從它,那麼,聰明的人就會竭盡他們的智謀,勇敢的人就會竭盡他們的氣力,仁愛的人就會廣施他們的恩惠,誠實的人就會奉獻他們的忠誠;文臣武將都得到任用,皇上垂衣拱手,輕而易舉就可以治理好天下了。何必勞神苦思,代行百官的職務呢!

【作者簡介】

魏征(580—643),字玄成,館陶(今屬河北)人,後遷居相州內黃(今河南內黃)。少時曾出家為道士,隋末參加瓦崗起義軍,後降唐。唐太宗時拜諫議大夫、檢校侍中等職,領導周、隋、陳、齊諸史的撰修工作。後封鄭國公,任太子太師。魏征在曆史上以能犯顏直諫著稱,前後陳諫二百餘事,多被太宗采納。魏征提倡“無麵從退有後言”,“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建議太宗廣開言路,認為“兼聽則明,偏聽則暗”。魏征病卒後,唐太宗痛惜“遂亡一鏡矣”。作有《隋書》的序論,《梁書》、《陳書》、《齊書》的總論,主編有《群書治要》,還有《魏鄭公詩集》、《魏鄭公文集》等。言論散見於《貞觀紀要》。

【賞析】

唐太宗即位初期,因隋鑒不遠,故能勵精圖治。隨著功業日隆,生活漸加奢靡,“喜聞順旨之說”,“不悅逆耳之言”。魏征以此為憂,多次上疏切諫,本文是其中的一篇。全文圍繞“思國之安者,必積其德義”的主旨,規勸唐太宗在政治上要慎始敬終,虛心納下,賞罰公正;用人時要知人善任,簡能擇善;生活上要崇尚節儉,不輕用民力。這些主張雖以鞏固李唐王朝為出發點,但客觀上使人民得以休養生息,有利於初唐的強盛。本文以“思”為線索,將所要論述的問題聯綴成文,文理清晰,結構縝密。並運用比喻、排比和對仗的修辭手法,說理透徹,音韻鏗鏘,氣勢充沛,是一篇很好的論說文。

首先,駢散結合,華美流暢。唐代的奏疏,習慣上都用駢文寫。這篇奏疏雖然也用了許多駢偶句式,卻突破了駢體的束縛,駢散語句交替運用,既有駢文的整齊華美,又有散文的自然流暢,易於誦讀。

其次,正反論述,務盡其旨。全文以論述為主,對同一個問題,作者往往從正反兩方麵進行剖析,這樣,說理更加透徹。如第一段先從正麵論述"固本疏源",再從反麵闡述不這樣做的危害;第二段關於"殷憂""竭誠"與"得誌""傲物"的反複論述,第三段貫穿"十思"的本能欲望(或反應)與理性自製的對舉,都體現了這一特點

最後,比喻排比,生動有力。文章以淺顯的比喻襯出中心論題,比喻作為一種推理手段,起到了生動、直觀的效果;全文的論述多用排比句式,鋪排羅列,勾連而下,氣勢不凡,增強了文章的表現力。

雜說(四)

韓愈

【原文】

世有伯樂(1),然後有千裏馬。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故雖有名馬,隻辱於奴隸人之手,駢死於槽櫪之間(2),不以千裏稱也。

馬之千裏者,一食或盡粟一石(3)。食馬者(4),不知其能千裏而食也。是馬也,雖有千裏之能,食不飽,力不足,才美不外見(5),且欲與常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裏也?

策之不以其道(6),食之不能盡其才,鳴之而不能通其意,執策而臨之曰:“天下無馬!”嗚呼!其真無馬邪?其真不知馬也(7)!

【注釋】

(1)伯樂:春秋秦穆公時人,姓孫名陽,字伯樂。以善於相馬著稱(事見《戰國策-楚策》、《莊子-馬蹄篇》等),因此曆來又作為善於識拔人才的代表。(2)駢死:相比連而死。糟櫪:盛馬飼料的器具叫槽,馬廄叫櫪,槽櫪為並列複詞,即指馬廄。(3)一食:數量詞,猶言一頓。(4)食(sì):用作動詞,即飼,喂養。下同。(5)見:通“現”,表現出來。(6)策:鞭馬用器,這裏作動詞用,鞭策、駕禦之意。(7)也:通“耶”,疑問語氣詞,這裏是用反問加強語氣。

【譯文】

世上有了伯樂,然後才會有千裏馬被發現。可是千裏馬雖然世代常有,而伯樂卻不常有,所以即使有出名的馬,也隻是辱沒在受人役使的庸夫的手裏,最後接連不斷地死在馬廄之中,而不能以千裏馬著名。

那些千裏馬,一頓往往要吃盡一石糧食。可是喂馬的人,不知道它能日行千裏,隻是象對凡馬一般地飼養它。於是,那些好馬,雖然有日行千裏的本領,可是吃不飽,力氣不足,才能和優點不能從外麵表現,這樣,即使想與凡馬一般也不可能,哪裏還能叫它日行千裏呢?

策之不以其方法,喂養它不能夠充分發揮它的才能,千裏馬嘶鳴,卻不能懂得它的意思,隻是握著馬鞭站到它的跟前,說:“天下沒有千裏馬!”唉,難道是真的沒有千裏馬嗎?恐怕是真的不認識千裏馬啊!

【作者簡介】

韓愈(768~824)唐代文學家、哲學家。字退之,河南河陽(今河南省焦作孟州市)人,漢族。祖籍河北昌黎,自謂“郡望昌黎”,故世稱“韓昌黎”。晚年任吏部侍郎,又稱韓吏部。諡號“文”,又稱韓文公。他是唐代古文運動的倡導者,主張學習先秦兩漢的散文語言,破駢為散,擴大文言文的表達功能。宋代蘇軾稱他“文起八代之衰”,明人推他為唐宋八大家之首,與柳宗元並稱“韓柳”,有“文章巨公”和“百代文宗”之名。作品都收在《昌黎先生集》裏。韓愈還是一個語言巨匠。他善於使用前人詞語,又注重當代口語的提煉,得以創造出許多新的語句,其中有不少已成為成語流傳至今,如“落井下石”、“動輒得咎”、“雜亂無章”等。在思想上是中國道統觀念的確立者,是尊儒反佛的裏程碑式人物。

韓愈三歲而孤,受兄嫂撫育,早年流離困頓,有讀書經世之誌,雖孤貧卻刻苦好學。20歲赴長安考進士,三試不第。25~35歲,他先中進士,三試博學鴻詞科不成,赴汴州董晉、徐州張建封兩節度使幕府任職。後回京任四門博士。36~49歲,任監察禦史,因上書論天旱人饑狀,請減免賦稅,貶陽山令。憲宗時北歸,為國子博士,累官至太子右庶子,但不得誌。50~57歲,先從裴度征吳元濟,後遷刑部侍郎。因諫迎佛骨,貶潮州刺史。移袁州。不久回朝,曆國子祭酒、兵部侍郎、吏部侍郎、京兆尹等職。政治上較有作為。詩力求險怪新奇,雄渾而重氣勢。

【賞析】

本文原題四則,這是第四則。所謂雜說,是一種文藝性較強的議論文,近似於現代的雜感、隨筆。它不拘一格,形式靈活,偶感於心,發而為文,發抒一點不必是係統的看法,因此稱為“雜說”。“雜說”雖以“雜”名,卻又要求“雜”而“不雜”,“雜”中見“清”,取材盡可即興,筆致不妨跳脫;但立意要高,開掘要深,脈理要清,筆墨要潔,這樣才能寓深意於形象,藏鋒穎於曲屈。韓愈的雜說篇幅雖短小,卻“遒古而波折自曲,簡峻而規模自宏,最有法度,而轉換變化處更多”(清張裕釗語),其墨氣精光,溢射於尺幅之外,仍有他氣盛言順、力大思雄的一貫特點,所以曆來被奉為典範。本文由伯樂相馬的故事生想,通篇比喻,在順接逆轉之中,對舉而下,層層深入,說明了識才、用才的重大意義。篇末一問一歎,曲折中含無窮不平之意。

古之學者必有師(1)。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2)。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惑而不從師,其為惑也終不解矣。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生乎吾後,其聞道也亦先乎吾,吾從而師之(3)。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4)?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

嗟乎!師道之不傳也久矣!欲人之無惑也難矣!古之聖人,其出人也遠矣,猶且從師而問焉;今之眾人,其下聖人也亦遠矣,而恥學於師。是故聖益聖,愚益愚。聖人之所以為聖,愚人之所以為愚,其皆出於此乎?愛其子,擇師而教之;於其身也,則恥師焉,惑矣。彼童子之師,授之書而習其句讀者,非吾所謂傳其道解其惑者也(5)。句讀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師焉,或不焉,小學而大遺,吾未見其明也。巫醫樂師百工之人,不恥相師(6)。士大夫之族,曰師曰弟子雲者,則群聚而笑之。問之,則曰:“彼與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7)。位卑則足羞,官盛則近諛(8)。”嗚呼!師道之不複可知矣。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歟(9)!

聖人無常師(10)。孔子師郯子、萇弘、師襄、老聃(11)。郯子之徒,其賢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則必有我師(12)。”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藝經傳皆通習之,不拘於時,學於餘(13)。餘嘉其能行古道,作《師說》以貽之。

【注釋】

(1)學者:求學的人。(2)道:指儒家代表孔子、孟子的政治學說。受:通“授”。業:泛指古代經、史、諸子之學及古文寫作。(3)聞:聽見,引伸為懂得。師:這裏作動詞用,以之為師的意思。(4)庸:豈,哪,表示反問的語氣。(5)句讀(dòu):也叫句逗。古代稱文辭意盡處為句,語意未盡而須停頓處為讀(逗),句號為圈,逗號為點。古代書籍上沒有標點,老師教學生讀書時要進行句逗的教學。(6)巫醫:古代用祝禱、占卜等迷信方法或兼用藥物醫治疾病為業的人,連稱為巫醫,被認為是一種低下的職業。百工:泛指手工業者。(7)相若、相似:相象,差不多的意思。(8)諛(yú):奉承、諂媚。[9]不齒:不屑與之同列,表示鄙視。齒,原指年齡,也引伸為並列,排列。(11)郯(tán)子:春秋時郯國(今山東郯城)的國君,孔子曾向他請教過官職的名稱。萇弘:東周敬王時候的大夫,孔子曾向他請教過音樂。師襄:春秋時魯國的樂官,名襄,孔子曾向他學習彈琴。師,樂師。老聃(dān):即老子,春秋時楚國人,思想家,道家學派創始人。孔子曾向他請教禮儀。(12)三人行句:語本《論語-述而》:“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13)李氏子蟠:李蟠(pán),唐德宗貞元十九年(803年)進士。六藝:指六經,即《詩》、《書》、《禮》、《樂》、《易》、《春秋》六部儒家經典。經:六經本文。傳:解釋經書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