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3 / 3)

有一個姓蔣的,享有捕蛇免租的好處已經有三代了。我問起這件事,他說:“我祖父死在捕蛇這差事上,我父親死在捕蛇這差事上,如今我繼承祖業幹這差事已經十二年,有好幾次也差點被蛇咬死。”說著,露出很悲傷的神色。

我很憐憫他,就說:“你怨恨這差事嗎?我準備去告訴掌管這事的官吏,讓他更換你的差事,恢複你的賦稅,你看怎麼樣?”

姓蔣的一聽更加傷心,他眼淚汪汪地說:“你是哀憐我,想讓我活下去嗎?那麼我這差事的不幸,遠比不上恢複我納稅的痛苦那樣厲害呀。假使當初我不幹這捕蛇的差事,那早就困苦不堪了。從我家三代住在此地以來,算到現在已經六十年了,而鄉鄰們的生活卻一天比一天困難。他們拿出地裏的全部出產,交出家裏的一切收入;哭哭啼啼地背井離鄉,因饑渴勞累而倒斃在地;一路上被風吹雨淋,冒嚴寒酷暑,呼吸毒霧瘴氣,常常因此死掉的人橫七豎八地躺在路邊。從前和我祖父同居一村的人,現在十家中剩下的不到一家了;和我父親同居一村的人,現在十家中剩下的不到兩三家了;和我一起住了十二年的,如今十家中剩下的也不到四五家了:不是死了,就是搬走了。而我卻因為捕蛇才幸存下來。那凶狠的差役來到我們村裏時,到處吵鬧,到處騷擾,嚇得人們亂喊亂叫,連雞狗也不得安寧。我隻要小心翼翼地起來,看看那貯蛇的瓦罐子,見我捕的蛇還在裏麵,就放心倒頭大睡。平時我小心地喂養蛇,到規定交納的時間就去上交。回家後就怡然自得地享用自己田地裏出產的東西,這樣來安度天年。因為一年之中冒生命危險的時機隻有兩次,其他的時候都過著心情舒暢的生活,哪會象我的鄉鄰們那樣天天擔驚受怕呢!我現在即使就死在捉蛇上麵,比起我鄉鄰們的死亡那已晚得多了,又怎麼敢怨恨呢!”我聽了更加難過。孔子曾經說過:“暴政比老虎更加凶惡啊。”我曾經懷疑這句話。現在拿姓蔣一家的遭遇來看,這話還真是確實的。唉,誰知道橫征暴斂對百姓的毒害比毒蛇更厲害呢!因此我才寫了這篇文章,留待那些考察民情風俗的官吏參考。

【作者簡介】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河東(今山西永濟縣)人。唐代傑出的唯物主義思想家、文學家,與韓愈齊名,世稱“韓柳”,“唐宋八大家”之一。出身於中小官僚家庭,二十一歲中進士,二十六歲登博學宏詞科,授集賢殿書院正字,後調任藍田尉、監察禦史裏行。他政治上屬於以王叔文為首的主張改良革新的政治集團,在王叔文一派執政期間,任禮部員外郎。不久革新失敗,被貶為永州(今湖南省零陵縣)司馬,十年後,又改貶柳州(今廣西壯族自治區柳州市)刺史,卒於任所,年四十七歲。

在文學方麵,柳宗元是中唐古文運動的主將,對擴大古文運動的影響和推動當時文體、文風的革新,起過重大的作用。他本身的文學創作,內容豐富,形式多樣。他的文章以樸實峻嚴著稱,思想深刻,反映了當時的政治鬥爭、階級壓迫和社會上種種不合理的現象;其中的山水遊記,更善於描繪自然景物,富於詩情畫意,又蘊含著作者自己的豐富感情,讀來耐人尋味,在藝術上達到了很高的成就。著有《柳河東集》。

【賞析】

《捕蛇者說》是柳宗元被傳誦不衰的著名篇章之一。文章通過對以捕蛇為業的蔣氏一家三代的悲慘遭遇,尖銳地揭露了從唐玄宗天寶後期至作者被貶官永州時約六十年間人民的苦難生活:苛重賦稅的壓榨,貪官悍吏的迫害,逼得勞動人民紛紛走上逃竄死亡的道路。本文生動而具體地表現了孔子所說“苛政猛於虎”的思想,具有很強烈的感染力量。

本文在寫作手法方麵,除了對比、襯托的大量運用及卒章點明主題外,對蔣氏這一個人物的描繪也是極富特色的。特別是他不願意丟掉犯死捕蛇這一差使的大段申述,講得是既有具體事實,又有確切數字;既有所聞所見,又有個人切身感受;既有祖祖輩輩的經曆,又有此時此刻的想法;既講述了自家人的不幸,又訴說了鄉鄰們的苦難:不僅使人看到了一幅統治者橫征暴斂下的社會生活圖景,也讓人感到此人的音容體貌宛在眼前,有血有肉,生動傳神。

三戒(並序)

柳宗元

【原文】

吾恒惡世之人,不知推己之本(1),而乘物以逞(2),或依勢以幹非其類(3),出技以怒強(4),竊時以肆暴(5),然卒迨於禍(6)。有客談麋、驢、鼠三物(7),似其事,作《三戒》。

《臨江之麋》

臨江之人(8),畋得麋麑(9),畜之。入門,群犬垂涎,揚尾皆來。其人怒,怛之(10)。自是日抱就犬(11),習示之,使勿動,稍使與之戲。積久,犬皆如人意。麋麑稍大,忘己之麋也,以為犬良我友(12),抵觸偃仆(13),益狎。犬畏主人,與之俯仰甚善(14),然時啖其舌(15)。

三年,麋出門,見外犬在道甚眾,走欲與為戲。外犬見而喜且怒,共殺食之,狼藉道上(16),麋至死不悟。

《黔之驢》

黔無驢(17),有好事者船載以入。至則無可用,放之山下。虎見之,龐然大物也,以為神。蔽林間窺之,稍出近之,憖憖然,莫相知(18)。

他日,驢一鳴,虎大駭,遠遁,以為且噬己也,甚恐。然往來視之,覺無異能者。益習其聲,又近出前後,終不敢搏。稍近益狎,蕩倚衝冒(19),驢不勝怒,蹄之。虎因喜,計之曰:“技止此耳!”因跳踉大?(20),斷其喉,盡其肉,乃去。

噫!形之龐也類有德(21),聲之宏也類有能,向不出其技,虎雖猛,疑畏,卒不敢取。今若是焉,悲夫!

《永某氏之鼠》

永有某氏者(22),畏日(23),拘忌異甚。以為己生歲直子(24),鼠,子神也,因愛鼠,不畜貓犬,禁僮勿擊鼠(25)。倉廩庖廚(26),悉以恣鼠(27),不問。

由是鼠相告,皆來某氏,飽食而無禍。某氏室無完器,椸無完衣(28),飲食大率鼠之餘也。晝累累與人兼行(29),夜則竊齧鬥暴(30),其聲萬狀,不可以寢,終不厭。

數歲,某氏徙居他州。後人來居,鼠為態如故。其人曰:“是陰類(31),惡物也,盜暴尤甚。且何以至是乎哉?”假五六貓,闔門撤瓦灌穴(32),購僮羅捕之,殺鼠如丘,棄之隱處,臭數月乃已。

嗚呼!彼以其飽食無禍為可恒也哉!

【注釋】

(1)推己之本,審察自己的實際能力。推,推求。(2)乘物以逞:依靠別的東西來逞強。(3)幹:觸犯。(4)怒:激怒。(5)竊時:趁機。肆暴:放肆地做壞事。(6)迨(dài)及,遭到。(7)麋(mí):形體較大的一種鹿類動物。(8)臨江:唐縣名,在今江西省清江縣。畋(tián):打獵。(9)麑(ní):鹿仔。(10)怛(dá):恐嚇。(11)就:接近。(12)良:確實,的確。(13)抵觸:用頭角相抵相觸。偃:仰麵臥倒。仆:俯麵臥倒。(14)俯仰:低頭和抬頭。(15)啖(dàn):吃,這裏是舔的意思。(16)狼藉:散亂。(17)黔(qián):即唐代黔中道,治所在今四川省彭水縣,轄地相當於今四川彭水、酉陽、秀山一帶和貴州北部部分地區。現以“黔”為貴州的別稱。(18)憖(yín銀)憖然:小心謹慎的樣子。(19)蕩:碰撞。倚:挨近。(20)跳踉:騰躍的樣子。?(hǎn):吼叫。(21)類:似乎,好象。德:道行。(22)永:永州,在今湖南省零陵縣。(23)畏日:怕犯日忌。舊時迷信,認為年月日辰都有凶吉,凶日要禁忌做某種事情,犯了就不祥。(24)生歲直子:出生的年分正當農曆子年。生在子年的人,生肖屬鼠。直,通“值”。(25)僮:童仆,這裏泛指仆人。(26)倉廩(lín):糧倉,庖廚:廚房。(27)恣:放縱。(28)椸(yí):衣架。(29)累累:一個接一個。兼行:並走。(30)竊齧(niè):偷咬東西。(31)陰類:在陰暗地方活動的東西。(32)闔(hé):關閉。

【譯文】

我常常厭惡世上的有些人,不知道考慮自己的實際能力,而隻是憑借外力來逞強;或者依仗勢力和自己不同的人打交道,使出伎倆來激怒比他強的對象,趁機胡作非為,但最後卻招致了災禍。有位客人同我談起麋、驢、鼠三種動物的結局,我覺得與那些人的情形差不多,於是就作了這篇《三戒》。

《臨江之麋》

臨江有個人出去打獵,得到一隻幼麋,就捉回家把它飼養起來。剛踏進家門,群狗一見,嘴邊都流出了口水,搖著尾巴,紛紛聚攏過來。獵人大怒,把群狗嚇退。從此獵人每天抱了幼麋與狗接近,讓狗看了習慣,不去傷害幼麋,並逐漸使狗和幼麋一起遊戲。經過了好長一段時間,狗都能聽從人的意旨了。幼麋稍為長大後,卻忘記了自己是麋類,以為狗確實是它的夥伴,開始和狗嬉戲,顯得十分親暱。狗因為害怕主人,也就很馴順地和幼麋玩耍,可是又不時舔著自己的舌頭,露出饞相。

這樣過了三年,一次麋獨自出門,見路上有許多不相識的狗,就跑過去與它們一起嬉戲。這些狗一見麋,又高興又惱怒,共同把它吃了,骨頭撒了一路。但麋至死都沒有覺悟到這是怎麼回事。

《黔之驢》

黔中沒有驢子,喜歡攬事的人就用船把它運了進去。運到以後,發現驢子沒有什麼用處,就把它放到山下。老虎看到驢子那巨大的身軀,以為是神怪出現。就躲到樹林間暗中偷看,一會兒又稍稍走近觀察,戰戰兢兢,但最終還是識不透驢子是什麼東西。

一天,驢子大叫一聲,把老虎嚇得逃得遠遠的,以為驢子將要咬自己,極為恐懼。然而來回觀察驢子的樣子,覺得它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本領。後來老虎更聽慣了驢子的叫聲,再走近驢子,在它周圍徘徊,但最終還是不敢上前拚搏。又稍稍走近驢子,越發輕侮地開始衝撞冒犯,驢子忍不住大怒,就用蹄來踢。老虎見了大喜,心中計算道:“本領不過如此罷了。”於是老虎騰躍怒吼起來,上去咬斷了驢子的喉管,吃盡了驢子的肉,然後離去。

唉!驢子形體龐大,好象很有法道,聲音宏亮,好象很有本領,假使不暴露出自己的弱點,那麼老虎雖然凶猛,也因為疑慮畏懼而終究不敢進攻。而現在卻落得這個樣子,真是可悲啊!

《永某氏之鼠》

永州有某人,怕犯日忌,拘執禁忌特別過分。認為自己出生的年分正當子年,而老鼠又是子年的生肖,因此愛護老鼠,家中不養貓狗,也不準仆人傷害它們。他家的糧倉和廚房,都任憑老鼠橫行,從不過問。

因此老鼠就相互轉告,都跑到某人家裏,既能吃飽肚子,又很安全。某人家中沒有一件完好無損的器物,籠筐箱架中沒有一件完整的衣服,吃的大都是老鼠吃剩下的東西。白天老鼠成群結隊地與人同行,夜裏則偷咬東西,爭鬥打鬧,各種各樣的叫聲,吵得人無法睡覺。但某人始終不覺得老鼠討厭。

過了幾年,某人搬到了別的地方。後麵的人住進來後,老鼠的猖獗仍和過去一樣。那人就說:“老鼠是在陰暗角落活動的可惡動物,這裏的老鼠偷咬吵鬧又特別厲害,為什麼會達到這樣嚴重的程度呢?”於是借來了五六隻貓,關上屋門,翻開瓦片,用水灌洞,獎勵仆人四麵圍捕。捕殺到的老鼠,堆得象座小山。都丟棄在隱蔽無人的地方,臭氣散發了數月才停止。

唉!那些老鼠以為吃得飽飽的而又沒有災禍,那是可以長久的嗎?

【作者簡介】見《捕蛇者說》

【賞析】

這一組三篇寓言,是作者貶謫永州時所寫。題名“三戒”,可能是取《論語》“君子有三戒”之意。文前的小序,已經點明了文章的主旨所在。作者借麋、驢、鼠三種動物的可悲結局,對社會上那些倚仗人勢、色厲內荏、擅威作福的人進行辛辣的諷刺,在當時很有現實的針對性和普遍意義。三篇寓言主題統一而又各自獨立,形象生動而又寓意深刻,篇幅短小,語言簡煉而又刻劃細致、傳神,在藝術上達到了很高的境界。

第一,將物狀情事盡量形象化,使之情景如見。如《臨江之麋》寫主人抱幼麋歸家,一入門,“群犬垂涎,揚尾皆來”,八個字活畫出群犬一擁而上,急欲啖食之態。下文寫麋與犬狎戲,說“犬畏主人,與之俯仰甚善,然時啖其舌。”寫犬畏主人,一麵與麋周旋,一麵垂涎三尺之狀,也十分傳神。《永某氏之鼠》寫在主人放縱下,群鼠猖獗之狀說:“某氏室無完器,椸無完衣,飲食大率鼠之餘也。晝累累與人兼行,夜則竊齧鬥暴,其聲萬狀,不可以寢”,可謂淋漓盡致,窮形盡相。

第二,雖屬寓言,假托情事,敘來卻入情入理。見出作者體味物情之細,文字敘述之工。如《臨江之麋》寫麇與犬習熟過程,開始入門,群犬垂涎,所以主人叱喝。之後,主人抱麋與犬習熟,由開始之不動,漸至與犬戲耍。進一步寫麋漸大,與犬已熟,隨意戲鬧,竟忘了己之為麋,這個發展過程是完全合乎情理的。《黔之驢》中對虎的心理描寫也極其細膩逼真。開始“虎見之,尨然大物也,以為神”,所以“蔽林間窺之”。次後,“稍出近之”,然而“憖憖然莫相知”。下麵寫初聽驢鳴,大駭遠遁,以為要吃自己。及至往來觀察,終覺其似乎沒有什麼突出本事,於是做各種試探。到了摸清底細,乃跳踉大?,盡食其肉而去。一筆筆寫來,煞有介事,使人不覺其為空中樓閣。

第三,寓意深厚,其寓意主要通過故事和形象本身體現出來,具有廣泛的教育意義。對諷渝之意不作詳盡語,也頗耐人玩味。《臨江之麋》末尾隻一句收束,“麇至死不悟。”冷雋深沉。《永某氏之鼠》結尾說:“嗚呼!彼以其飽食無禍為可恒也哉!”也是意味深長的。隻有《黔之驢》結尾議論較透一些,也含有增加篇中思想含意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