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1 / 3)

灌水之陽有溪焉(1),東流入於瀟水(2)。或曰:“冉氏嚐居也,故姓是溪為冉溪。”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謂之染溪。予以愚觸罪,謫瀟水上。愛是溪,入二三裏,得其尤絕者家焉。古有愚公穀(3),今予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土之居者,猶齗齗然(4),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為愚溪。

愚溪之上,買小丘,為愚丘。自愚丘東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買居之,為愚泉。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蓋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為愚溝。遂負土累石,塞其隘,為愚池。愚池之東為愚堂。其南為愚亭。池之中為愚島。嘉木異石錯置,皆山水之奇者,以予故,鹹以愚辱焉。

夫水,智者樂也(5)。今是溪獨見辱於愚,何哉?蓋其流甚下,不可以灌溉。又峻急多坻石(6),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淺狹,蛟龍不屑,不能興雲雨,無以利世。而適類於予,然則雖辱而愚之,可也。

寧武子“邦無道則愚”(7),智而為愚者也;顏子“終日不違如愚(8)”,睿而為愚者也(9)。皆不得為真愚。今予遭有道而違於理(10),悖於事(11),故凡為愚者,莫我若也。夫然,則天下莫能爭是溪,予得專而名焉。

溪雖莫利於世,而善鑒萬類(12),清瑩秀澈,鏘鳴金石(13),能使愚者喜笑眷慕,樂而不能去也。予雖不合於俗,亦頗以文墨自慰,漱滌萬物(14),牢籠百態(15),而無所避之。以愚辭歌愚溪,則茫然而不違,昏然而同歸。超鴻蒙(16),混希夷(17),寂寥而莫我知也。於是作《八愚詩》,紀於溪石上。

【注釋】

(1)灌水:瀟水的支流,源出廣西灌陽西南。陽:水的北麵。(2)瀟水:在今湖南省道縣北,因源出瀟山,故稱瀟水。(3)愚公穀:在今山東省淄博北。劉向《說苑-政理》曾記載此穀名稱的由來:“齊桓公出獵,入山穀中,見一老翁,問曰:‘是為何穀?’對曰:‘愚公之穀。’桓公問其故,曰:‘以臣名之。’”(4)齗(yín)齗然:爭辯的樣子。(5)樂(yào):喜愛,愛好。此句語出《論語-雍也》:“知者樂水,仁者樂山。”(6)坻(chí)石:水中高起的石頭。(7)寧武子:春秋時衛國大夫寧俞,“武”是諡號。此句語出《論語-公冶長》:“子曰:‘寧武子邦有道則知(聰明),邦無道則愚。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意謂寧武子乃佯愚,並非真愚。(8)顏子:顏回,孔子學生。此句語出《論語-為政》:“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意謂顏回聽孔子講學,從不提不同看法,好象很愚笨。但考察他私下的言行,發現他不但懂得孔子的話,而且還有所發揮,可見他不愚。(9)睿(ruì):通達,明智。(10)有道:指政治清明的時代。(11)悖(bèi):違背,逆而不順。(12)鑒:照。(13)鏘鳴金石:水聲象金石一樣鏗鏘作響。鏘,金石撞擊聲。金石,用金屬、石頭製成的鍾、磬一類樂器。(14)漱滌:洗滌。(15)牢籠:包羅。(16)鴻蒙:指宇宙未形成之前的一種混沌狀態,也指自然界之氣。[17]希夷:指虛寂玄妙的境界。《老子》:“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

【譯文】

灌水的北麵有一條小溪,往東流入瀟水。有人說,過去有個姓冉的住在這裏,所以把這條溪水叫做冉溪。還有人說,溪水可以用來染色,用它的功能命名為染溪。我因愚犯罪,被貶到瀟水。我喜愛這條溪水,沿著它走了二三裏,發現一個風景絕佳的地方,就在這裏安家。古代有愚公穀,如今我把家安置在這條溪水旁,可是它的名字沒人能定下來,當地的居民還在爭論不休,看來不能不改名了,所以把它定名為愚溪。

我在愚溪上麵買了個小丘,叫做愚丘。從愚丘往東北走六十步,發現一處泉水,又買下來作為積蓄,稱它為愚泉。愚泉共有六個泉眼,都在山下平地,泉水都是往上湧出的。泉水合流後彎彎曲曲向南流去,經過的地方就稱作愚溝。於是運土堆石,堵住狹窄的泉水通道,築成了愚池。愚池的東麵是愚堂,南麵是愚亭。池子中央是愚島。美好的樹木和奇異的岩石參差錯落。這些都是山水中瑰麗的景色,因為我的緣故都用愚字玷汙了它們。

水是聰明人喜歡的。現在這條溪水卻被愚字玷辱,那是什麼原因呢?因為它水道很低,不能用來灌溉。又險峻湍急,有許多淺灘和石頭,大船無法駛入。它幽深淺狹,蛟龍不願住在裏麵,因為不能在淺水中興雲化雨,所以它對世人沒有帶來好處。而這些卻正好與我相似,既然如此,即使是玷辱了它,用愚字稱呼它,也是可以的。

寧武子“在國家動亂時就顯得很愚蠢”,是聰明人故意裝糊塗。顏子“從來不提與老師不同的見解,像是很愚笨”,也是明智的人而故意表現得很愚笨。他們都不是真正的愚笨。如今我在政治清明時卻做出與事理相悖的事情,所以再沒有像我這麼愚蠢的人了。因此,天下人誰也不能和我爭這條溪水,我有給它命名的專利。

這條溪水雖然對世人沒有帶來什麼利益,可它能映照萬物,清秀明澈,能發出金石般的響聲,能使愚笨的人喜逐顏開,眷戀愛慕,高興得不願離去。我雖然不合於世俗,也頗能用寫文章來安慰自己,我描寫的各種事物象用水洗滌過一樣,鮮明生動,又能概括各種形態,無論什麼形狀都逃不過我的筆端。我用愚昧的言辭歌唱愚溪,覺得茫茫然沒什麼悖於事理的,昏昏然似乎都是一樣的歸宿,超越天地塵世,融入玄虛靜寂之中,在寂寞清靜之中沒有誰能了解我。於是寫了《八愚詩》,刻在溪旁的石頭上。

【作者簡介】見《捕蛇者說》

【賞析】

本篇是作者為其《八愚詩》(已佚)所作的一篇序文。序中說明了把溪、丘、泉、溝、池、堂、亭、島八物一概以“愚”題名的原由。柳宗元雖有才能,有報國之誌,但因不滿現實,不願投機逢迎,最終遭到貶黜,因而是很“愚”的;溪水雖然景色秀美,但地處荒遠,於世無用,同樣也很“愚”。作者以“愚”自稱,以“愚”稱溪,在自嘲中反映了自己被統治者排擠、抱負不能施展的憤激之情。

柳宗元被貶永州,隻能與山水為伍,從山水中尋求慰藉,一切淒涼之感、憤激之情,也隻能向山水發泄。因此,這時他筆下的山水,都飽含作者深沉的酸甜苦辣。他在一首詩中說:“投跡山水地,放情詠《離騷》”(《遊南亭夜還敘誌七十韻》)。本文就是一篇深得騷人之旨的好文章。

他把愚溪的純潔秀美和自己的高尚情操、文學才能聯係起來,把對愚溪不能有益於世的惋惜心情和對自己抱負不能施展的抑鬱情緒融合在一起。他深深感到,能夠賞識這地處荒山野地的寂寞美麗溪水的隻有柳宗元,而能夠安慰這懷才不遇、被貶謫到這荒遠地區的柳宗元的,也正是這溪水。看來愚溪碰到了最合適的主人,而柳宗元在這裏也找到了最合適的住所了。然而,這些話的字裏行間,蘊蓄著多少憤懣不平的聲音!

作者不是客觀地描摹自然風景,而是托物興辭,夾敘夾議,蘊藏著深厚的寓意和強烈的個人傾向。作者在對於幽奇秀美的山光水色的描繪中,或隱或現地折射出自己的影子。愚溪具有“清瑩秀澈”的美景,卻被棄於淒清冷寂的荒野,無人遊賞,無人涉足,甚至也無人過問,這不正是同作者一樣的遭遇嗎?欣賞愚溪美景的隻有痛苦的柳宗元,同情柳宗元的也隻有這落寞的愚溪,他慨歎這樣美好的風景被遺棄在僻遠的荒野中無人賞識、受人輕蔑,正是借此傾吐自己的抱負和才能被埋沒、遭打擊的不平之鳴。作者的思想感情、生活遭遇和所描寫的自然景物交融在一起,表現了作者對這壓抑人才的不合理社會的批判。

本文在記愚溪八景時,善於攝景,巧於布局,八景的位置和距離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具有很強的立體感。讀者仿佛跟著作者自瀟水入溪,溯流二三裏,上岸,登小丘,又東北行六十步,見六孔泉,隨泉沿溝向南,見一大池,到池東入一堂,出堂又到堂南亭子上,回頭西望池中秀麗的小島。除寫景外,還敘述了作者如何被貶瀟水上,又如何遷家於此,如何在愚溪安家棲息,也議論了愚溪的定名問題。在這樣短的篇幅中,把議論、敘事、寫景三者有機地結合起來,議論清晰,敘事井然。

鈷鉧潭西小丘記

柳宗元

【原文】

得西山後八日(1),尋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鈷鉧潭(2)。潭西二十五步,當湍而浚者為魚梁(3)。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樹。其石之突怒偃蹇(4),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其嶔然相累而下者(5),若牛馬之飲於溪;其衝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於山(6)。

丘之小不能一畝,可以籠而有之。問其主,曰:“唐氏之棄地,貨而不售。”問其價,曰:“止四百。”餘憐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時同遊(7),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鏟刈穢草(8),伐去惡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由其中以望,則山之高,雲之浮,溪之流,鳥獸之遨遊,舉熙熙然回巧獻技,以效茲丘之下。枕席而臥,則清泠之狀與目謀(9),瀯瀯之聲與耳謀(10),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不匝旬而得異地者二(11),雖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茲丘之勝,致之灃、鎬、鄠、杜(12),則貴遊之士爭買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棄是州也,農夫漁父過而陋之,價四百,連歲不能售。而我與深源、克己獨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書於石,所以賀茲丘之遭也。

【注釋】

(1)西山:在永州(今湖南零陵縣)城西五裏。(2)鈷鉧:熨鬥。潭的形狀像熨鬥,故名。(3)浚:深。魚梁:阻水的壩,中間留有空缺,可放置捕魚的竹簍。(4)偃蹇(jiǎn):曲折起伏的樣子。(5)嶔(qīn)然:山石聳立的樣子。(6)羆(pí):熊的一種,體形比熊大,俗稱人熊。(7)李深源、元克己:二人均為柳宗元友人,此時同貶居永州。(8)刈(yì):割。(9)清泠(líng):清澈明淨。(10)瀯瀯(yíng):形容流水的回旋聲。(11)匝旬:周旬,即十天。(12)灃(fēng):在今陝西戶縣東,周文王建都處。鎬(hào):在今陝西西安市西南,周武王建都處。鄠:今陝西戶縣。杜:亦稱杜陵,在今西安市東南。以上四地都是唐都長安附近豪門貴族聚居之地。

【譯文】

找得西山後的第八天,循著山口向西北走兩百步,又發現了鈷鉧潭。離潭西二十五步,正當水深流急的地方是一道壩。壩頂上有一座小丘,上麵長著竹子和樹木。小丘上的石頭拔地而起曲折起伏,破土而出,爭奇鬥怪的,幾乎多得數不清。那些嶒崚重疊相負而下的,好象牛馬俯身在小溪裏喝水;那些高聳突出,如獸角斜列往上衝的,好象熊羆在登山。

這小丘小得不足一畝,簡直可以把它裝在籠子裏提走。我打聽它的主人是誰,有人說:“這是唐加不要的地方,想出售而沒人買。”問它的價錢,說:“隻要四百文。”我很喜歡它,就買了下來。李深源、元克己這時和我一起遊覽,他們都非常高興,以為是出乎意料的收獲。我們就輪流拿起鐮刀、鋤頭,鏟去雜草,砍掉那些亂七八糟的樹,點起一把大火把它們燒掉。好看的樹木竹子顯露出來了,奇峭的石頭也呈現出來了。站在其中眺望,隻見四麵的高山,天上的浮雲,潺潺的溪流,飛禽走獸的遨遊,全都自然融洽地呈巧獻技,表演在這小丘之下。枕石席地而臥,清澈明淨的溪水使我眼目舒適,潺潺的水聲分外悅耳,那悠遠寥廓恬靜幽深的境界使人心曠神怡。不滿十天就得到二處風景勝地,即使古代愛好山水的人士,也許沒有到過這地方。

唉!憑著這小丘優美的景色,如果把它放到京都附近的灃、鎬、鄠、杜等地,那麼,喜歡遊覽觀賞的人士爭先恐後地來買它的,每天增加重價恐怕更加買不到。如今被拋棄在這荒僻的永州,連農民、漁夫走過也瞧不上眼,售價隻有四百文錢,一連幾年也賣不出去。而我和深源、克己獨獨為了得到它而高興,這大概是它真的走運吧!我把這篇文章寫在石碑上,用來祝賀這小丘的好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