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3 / 3)

在這以前,庭院南北相通成為一體。等到伯父叔父們分了家,在室內外設置了許多小門和牆壁,到處都是。東家的狗對著西家叫,客人得越過廚房去吃飯,雞在廳堂裏棲息。庭院中開始是籬笆隔開,然後又砌成了牆,一共變了兩次。家中有個老婆婆,曾經在這裏居住過。這個老婆婆,是我死去的祖母的婢女,給兩代人喂過奶,先母對她很好。房子的西邊和內室相連,先母曾經常常來。老婆婆常常對我說:“這個地方,你母親曾經站在這兒。”老婆婆又說:“你姐姐在我懷中,呱呱地哭泣;你母親用手指敲著房門說:‘孩子是冷呢?還是想吃東西呢?’我隔著門一一回答。”話還沒有說完,我就哭起來,老婆婆也流下了眼淚。我從十五歲起就在軒內讀書,有一天,祖母來看我,說:“我的孩子,好久沒有見到你的身影了,為什麼整天默默地呆在這裏,真像個女孩子呀?”等到離開時,用手關上門,自言自語地說:“我們家讀書長久沒有受到功效,這孩子長大,就可以有指望了呀!”不一會,拿著一個象笏過來,說:“這是我祖父太常公宣德年間拿著去朝見皇帝用的,以後你會用到它!”回憶起舊日這些事情,就好像發生在昨天一樣,真讓人忍不住放聲大哭。

項脊軒的東邊曾經是廚房,人們到那裏去,必須從軒前經過。我關著窗子住在裏麵,時間長了,能夠根據腳步聲辨別是誰。項脊軒一共遭過四次火災,能夠不被焚毀,大概是有神靈在保護著吧。

我說:“蜀國的寡婦清繼承並守住了朱砂礦,利潤天下第一。後來秦朝皇帝為她建造了懷青台。劉備與曹操爭奪天下,諸葛亮從隆中起家,當諸葛亮和清在角落不被人知道的時候,世人怎麼能夠知道他們兩?我渺小地在項脊軒,正揚起眉毛眼睛一睜一閉,以為會有奇特的景象,知道這種情況的人認為我和淺井的青蛙有什麼區別。

我已經作了這篇誌,過了五年,我的妻子嫁到我家來,她時常來到軒中,向我問一些舊時的事情,有時伏在桌旁學寫字。我妻子回娘家探親,回來轉述她的小妹妹們的話說:“聽說姐姐家有個小閣子,什麼樣式的閣子呀?”這以後六年,我的妻子去世,項脊軒破敗沒有整修。又過了兩年,我很長時間生病臥床沒有依靠,就派人再次修繕南閣子,格局跟過去稍有不同。然而此後我多在外邊,不常住在這裏。

庭院中有一株枇杷樹,是我妻子去世那年親手種植的,現在已經像傘蓋一樣高高聳立了。

【作者簡介】

歸有光(1506~1571年)。明代散文家。字熙甫,又字開甫,別號震川,又號項脊生,是“唐宋八大家”與清代“桐城派”之間的橋梁,與王慎中、唐順之、茅坤並稱為“唐‘宋’派”。其文被稱作“明文第一”,有“今之歐陽修”的讚譽。江蘇昆山人。早年從師於同邑魏校。嘉靖進士,官至南京太仆寺丞,卒於宮,卒年六十六歲。文學上,歸以散文創作為主,歸有光散文繼承歐陽修、曾鞏的文風,有較大成就,且把家庭瑣事引到古文中來,使散文擴大了表現範圍。其散文記敘家人之誼,朋友之情,感情真摯,神態生動,風韻悠遠。

【賞析】

歸有光的敘事抒情散文,最突出的特點是以平淡自然的筆調記敘日常生活小事,運用追敘、回憶、觸景生情、見物思人等方式,從瑣屑事件的敘述中抒寫出真切的感情,從平淡情景的描繪中表現出悠遠的意趣。這一特點在《項脊軒誌》中表現得尤為顯著。

本文以項脊軒的前後變化為線索,寫出一係列家庭瑣事,表現了作者對家道衰落的惋惜心情和對死去的祖母、母親、妻子的深切懷念,也表現了作者年青時刻苦讀書、怡然自得的樂趣。

本文是一篇借記物以敘事、抒情的優秀散文。

一是善於用線索串連生活瑣事,使文章形散而神不散。項脊軒雖然狹小,破舊而陰暗,可它是作者長期生活的地方,在時過景遷,物是人非之時,唯有項脊軒才能喚起主人對過去經曆的深長久遠的回憶,因而作者自然對它懷有深摯的眷戀之情。這種感情,正是貫穿全文的線索。

二是善於擷取生活中的典型細節和場麵,運用委婉動人的語言,寥寥數筆,就使人物形神畢肖。寫母親、妻子是這樣,而寫祖母尤為出色。作者抓住了祖母看望和勉勵孫兒的一個感人場麵來抒寫,令人動容。

本文的敘事是“至情語言”。文章的後半部分主要是敘事,在事件的敘寫中傾吐臫的感受-“多可悲”。作者用親人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造成一種至情至真,如歌如泣的氛圍與情調。比如寫老嫗述說母親的往事,“室西連於中閨,先妣嚐一至”,“某所,而母立於茲”,“娘以指叩門扉曰:“兒寒乎?欲食乎?”,“吾從板外相為應答”,這些似顯平淡、平凡的回憶,飽含著作者對至親刻骨銘心的哀思,“令人長號不自禁”。對亡妻的懷念,尤堪稱道:“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這裏沒有悲哀、悲傷一類的字眼,但悲傷眷戀之情溢於言表,此是無聲勝有聲!意味雋永。賢妻已死多年,作者無時無刻不在懷念她,人已死,物猶存,枇杷樹是妻子對十拿九穩愛的延續,“亭亭如蓋”的綠,對妻子一片忠貞的愛,這種愛與作者的久遠緬懷與眷戀融合在一起,是一個富有詩情畫意的抒情鏡頭。

總之,此文在敘事上以白描見長,抒情亦以素樸為本。老老實實地回憶,平平淡淡地敘述,其淡如水,其味彌長。恰如王錫爵所說:“無意於感人,而歡愉慘惻之思,溢於言語之外。”(《歸公墓誌銘》)這種以口頭語說家常事的意境與筆墨,乃是歸有光在唐宋八大家之後的一種創造。所謂“豪華落盡見真淳”,是可以移評歸文的。行文散漫,似隨口道來;然而無論寫景、敘事、抒情,均圍繞“項脊軒”這個中心,故能形散而神聚。雖總以素筆為主,但也有變化。如第一段稍具文采,與後文的質樸不同,卻正與可喜可悲的情感變化、對照相吻合。故不能說作者在寫作時毫無“匠心”。

核舟記

魏學洢

【原文】

明有奇巧人曰王叔遠(1),能以徑寸之木(2),為宮室、器皿、人物(3),以至鳥獸、木石,罔不因勢象形(4),各具情態。嚐貽餘核舟一(5),蓋大蘇泛赤壁雲。

舟首尾長約八分有奇(6),高可二黍許(7)。中軒敞者為艙,箬篷覆之。旁開小窗,左右各四,共八扇。啟窗而觀,雕欄相望焉。閉之,則右刻“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左刻“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石青糝之。

船頭坐三人,中峨冠而多髯者為東坡(8),佛印居右,魯直居左。蘇、黃共閱一手卷。東坡右手執卷端,左手撫魯直背。魯直左手執卷末,右手指卷,如有所語。東坡現右足,魯直現左足,各微側,其兩膝相比者(9),各隱卷底衣褶中。佛印絕類彌勒(10),袒胸露乳,矯首昂視,神情與蘇、黃不屬。臥右膝,詘右臂支船,而豎其左膝,左臂掛念珠倚之——珠可曆曆數也。

舟尾橫臥一楫。楫左右舟子各一人。居右者椎髻仰麵,左手倚一衡木,右手攀右趾,若嘯呼狀。居左者右手執蒲葵扇,左手撫爐,爐上有壺,其人視端容寂,若聽茶聲然。

其船背稍夷(11),則題名其上,文曰“天啟壬戌秋日,虞山王毅叔遠甫刻”(12),細若蚊足,鉤畫了了(13),其色墨。又用篆章一,文曰“初平山人”,其色丹。

通計一舟,為人五,為窗八,為箬篷(14),為楫,為爐,為壺,為手卷,為念珠各一;對聯、題名並篆文,為字共三十有四。而計其長曾不盈寸。蓋簡桃核修狹者為之。

魏子詳矚既畢,詫曰:嘻,技亦靈怪矣哉!《莊》《列》所載,稱驚猶鬼神者良多,然誰有遊削於不寸之質,而須麋了然者?假有人焉,舉我言以複於我,亦必疑其誑。乃今親睹之。由斯以觀,棘刺之端,未必不可為母猴也。嘻,技亦靈怪矣哉!

【注釋】

(1)奇巧:特殊的技藝。(2)徑寸:直徑一寸,用來形容圓形物的細小。(3)為:做,這裏指雕刻。(4)罔:無,沒有。因:根據,依據。象:模擬(5)貽:贈送。(6)有:通“又”。奇:jī零數。(7)可:大約。(8)髯:兩腮的胡須,這裏泛指胡須。(9)比:靠近。(10)絕:極類:像。(11)背:這裏指船底。夷:平。(12)甫:古代男子的美稱,多附於表字之後。(13)了了:清清楚楚。(14)箬篷:用箬竹葉做成的船篷。

【譯文】

明朝有個手藝奇妙精巧的人叫王叔遠,他能用直徑一寸左右的木頭雕刻成宮室、器皿、人物,以及飛鳥走獸、樹木石頭,而且無不按著木頭的原形來雕飾模擬物態,因而雕刻得各有各的情趣神態。他曾經贈送我一隻用桃核雕刻成的小船,刻的是蘇東坡泛舟遊覽赤壁的情景。

核舟從頭到尾大約有八分多長,高二分左右。中部高起而寬敞的地方是船艙,上麵覆蓋著箬竹船篷。船艙兩旁開有小窗,左邊和右邊各四扇,總共八扇。打開窗子看,可見雕花的船欄杆,左右相對。關上窗子,可欣賞到右邊窗上刻著“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八字,左邊窗上刻著“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八字,都塗了石青顏色。

船頭上坐著三個人,當中戴高帽滿腮胡須的是蘇東坡,右邊是佛印和尚,左邊是黃魯直。蘇、黃兩人正在共看一幅手卷。東坡右手拿著手卷的右端,左手搭在魯直的背上。魯直左手拿著手卷的末端,右手指著手卷,好象在講什麼話。東坡露出右腳,魯直露出左腳,各微側著身體,他們緊靠著的兩膝,各隱現在手卷底下的衣服皺褶中。佛印極象彌勒佛,敞開胸懷,裸露雙乳,抬頭仰望著天空,神態表情與蘇、黃二人不一樣。他平方右膝,曲著右臂支撐在船板上,左腿曲膝豎起,左臂掛著念珠靠在左膝上,念珠可以一粒一粒清楚地數出來。

船尾橫放著一支槳。槳兩旁各有一個船夫。右邊那個梳著椎形發髻,仰麵朝天,左手靠在一根橫木上,右手扳住右腳趾頭,象嘬著嘴唇在吹口哨的樣子。左邊那個右手拿著一柄蒲葵扇,左手摸著爐子,爐子上放一把水壺,那個人目光注視茶爐,臉色平靜,好象在凝神傾聽茶水燒煮的聲音。

這隻船的底部比較平坦,就在上麵題上名字,題的字是“天啟壬戌秋日,虞山王毅叔遠甫刻”,筆劃細得象蚊子腳,一鉤一畫都清清楚楚,字色黑。又用上一顆篆字印章,文字是“初平山人”,紅顏色。

總計這隻船上,刻有五個人,八扇窗,箬竹船篷、船槳、茶爐、水壺、手卷、念珠各一件;對聯、題名以及篆字印章,刻的字共有三十四個。可是量量核舟的長度,甚至還不滿一寸。這原是挑選狹長的桃核雕刻成的。

魏子仔細地看了這隻核舟後,驚歎道:噫,技藝也真是神奇啊!《莊子》、《列子》書中所記載的能工巧匠,被譽為象是鬼斧神工的事情很多,可是有誰在不到一寸的材料上運刀自如地進行雕刻,而又能刻得胡須眉毛都清清楚楚的?如果有那麼一個人,拿我的話來告訴我,我也一定會懷疑他在說謊。可現在這卻是我親眼目睹的事實。從這件作品來看,在棘木刺的尖端,未必不能雕刻出母猴來。噫,技藝也真是神奇啊!

【作者簡介】

魏學洢(約1596──約1625),字子敬,明嘉善(現在浙江省嘉善縣)人。明朝末年的著名散文作家。聰明好學,文章寫得很好。一生沒有做過官。他的父親魏大忠因彈劾權宦魏忠賢而遭誣害,他自己也因受閹黨威逼而悲憤至死。是當地有名的秀才,也是一代明臣魏大中的長子,一生未做過官,好學善文,著有《茅簷集》。《核舟記》是其代表作,被清代人張潮編誌的《虞初新誌》收錄。

【賞析】

本文所寫的這件雕刻品,原材料是一個“長不盈寸”的桃核,卻生動地再現了宋代文壇上的一個著名掌故——“大蘇泛赤壁”。它構思精巧,形象逼真,顯示了我國古代工藝美術的卓越成就。本文作者經過細致的觀察,準確地把握了這件雕刻品的各個細節,然後按一定的空間順序寫來,從而鮮明地表現了它的整體形象。

文章采用“總—分—總”的結構模式。開頭是總說:介紹王叔遠在雕刻技術上的卓越成就,指出雕刻品“核舟”的主題。“能以徑寸之木,為宮室、器皿、人物,以至鳥獸、木石”,說明所用的原材料體積很小,而表現的範圍極廣,可見他有多方麵的成就;“罔不因勢象形,各具情態”,說明他構思精巧,技術高超。在這樣的概括介紹之後,接著就指出雕刻品“核舟”的主題:“大蘇泛赤壁”。這就明顯地表示了本文的意圖,即以具體作品來證明作者對王叔遠技藝的評價是合乎實際的。中間是分說:詳細介紹“核舟”的結構、舟上的人物和題名。最後總括全文,通計舟上所刻人、窗及其他物品的數量和刻字的總數,又以“計其長曾不盈寸”呼應開頭,用以強調材料體積之小和雕刻的容量之大,然後用“嘻,技亦靈怪矣哉”作結。

本文語言平實、洗練,而且生動傳神,特別是摹寫舟中人物情狀,句句都出自作者審視所得,毫無誇飾,逼真而又生動,讀罷令人有如同親見“大蘇泛赤壁”之感。

作者在描繪人物的神態狀貌時采用了粗線條的勾勒與細致刻畫相結合的寫法,不隻貌似,而且傳神。例如:寫蘇東坡與黃魯直看手卷時的姿態是:“蘇黃共閱一手卷。東坡右手執卷端,左手扶魯直背。魯直左手執卷末,右手指卷,如有所語。”這令人不隻見其人,而且聞其聲。“東坡現右足,魯直現左足,各微側,其兩膝相比者,各隱卷底衣褶中”一段,又是極細膩的文筆。寫佛印是“絕類彌勒,袒胸露乳,矯首昂視”,突出了這個出家人形象的特征,與讀書人蘇、黃迥然不同。寫舟子也寫出了他們的神情。

這些描述,顯示了作者語言的表現力量,使讀者深刻地感到核舟雕刻技藝的精妙,使讀者深為讚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