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談話錄》首先值得注意得是其所體現出來的幾個關於文學理論的重要概念:比如浪漫的與古典的,藝術與自然,世界文學等。這些幾乎都是歌德在他生命的最後階段,在總結了他幾十年創作經驗和對古典文藝作品進行深入思考的基礎上提出來的,無不閃耀著智性的光輝。《少年維特之煩惱》使歌德享有了世界級的聲譽,他自己也首次提出了“世界文學”的概念。認為全麵地考察文學,不應該局限於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文學,而應該給予其他民族的文學充分的注意。這種“大文學”觀表現在談話錄中,使他在討論具體文學作品和某些作家的時候,可以進行跨國度的比較,也可以對不同民族的思維特征、文學精神進行考察。
1824年11月24日(古希臘羅馬史;德國文學和法國文學的對比)今晚在看戲前我去看了歌德,發現他很健康,興致很好。他問到來魏瑪的一些英國青年。我告訴他說,我有意陪杜蘭先生讀普魯塔克的德文譯本。這就把話題引到羅馬和希臘的曆史,歌德對此提出以下的看法:
“羅馬史對我們來說已不合時了。我們已變得很人道,對愷撒的戰功不能不起反感。希臘史也不能使我們感到樂趣。希臘人在抵禦外敵時固然偉大光榮,但是在諸城邦的分裂和永無休止的內戰中,這一幫希臘人對那一幫希臘人進行戰鬥,這卻是令人不能容忍的。此外,我們這個時代的全部曆史都是偉大的、有重要意義的。來比錫戰役和滑鐵盧戰役的豐功偉績使馬拉鬆之類戰役黯然無光了。我們這個時代的一些英雄人物也不比古代的遜色,例如法國的一些元帥、德國的布柳肖和英國的威靈頓都完全可以和古代那些英雄人物比美。”
話題轉到現代法國文學以及法國人對德國作品的日益增長的興趣。
歌德說,“法國人在開始研究和翻譯我們德國作家,倒是做得很對,因為他們在形式和內容主題方麵都很狹隘,沒有其他辦法,隻能向外國借鑒。
我們德國人受到指責的也許在不講究形式,但是在內容材料方麵,我們比法國人強,考茨布和伊夫蘭的劇本就有很豐富的內容主題,夠他們長期采用,用之不竭的。但是特別值得法國人歡迎的是我們的哲學理想性,因為每種理想都可以服務於革命的目的。
“法國人有的是理解力和機智,但缺乏的是根基和虔敬。對法國人來說,凡是目前用得上的、對黨派有利的東西都仿佛是對的。因此,他們稱讚我們,並不是因為承認我們的優點,而隻是因為用我們的觀點可以加強他們的黨派。”
接著談到我們德國文學以及對某些青年作家有害的東西。
歌德說,“大多數德國青年作家唯一的缺點,就在於他們的主觀世界裏既沒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又不能到客觀世界裏去找材料。他們至多也隻能找到合自己胃口、與主觀世界相契合的材料。至於對本身自在價值,也就是本來具有詩意的材料,也須契合主觀世界才被采用;如果它不契合主觀世界,那就用不著對它進行思考了。”
“不過像以前說過的,隻要我們有一些由深刻研究和生活情境培育起來的人物,至少就我們的青年抒情詩人來說,前途還是很光明的。”
1824年12月3日(但丁像;勸愛克曼專心研究英國文學)最近我接到邀約,要我替一種英國期刊按月就德國文壇上最近的作品寫些短評,條件很優厚,我有意接受這份邀約,但是想到把這件事先向歌德說一聲也許妥當些。
今晚我在上燈的時刻去看了歌德。窗簾已經放下來了,歌德坐在剛吃過晚飯的桌子旁邊。桌上點著兩支燭,照到他自己的臉上,也照到擺在他麵前的一座巨大的半身像上。他正在觀賞這座雕像。他向我致友好的問候之後,就指著雕像給我看,問我“這是誰?”我說,“是一位詩人,像是一位意大利人。”歌德說,“這就是但丁。頭部很美,雕得好,可是不完全令人歡喜。已經老了,腰彎了,麵帶怒氣,皮肉鬆散下垂,仿佛是剛從地獄裏出來的。我還有一枚但丁像章,是他還在世時刻的,在一切方麵都比這座雕像美得多。”歌德就站起來拿像章給我看。“你看,鼻子多麼有魄力,上唇也很有魄力似的鼓起,下齶顯出使勁的樣子,和下齶骨配合得多麼好!至於這座半身雕像,在眼睛和額頭部分與像章上的也大致一樣,但在其餘一切部分就顯得較軟弱、較蒼老了。不過我也不是要責備這件新作品,它大體上還是很好的,值得讚賞的。”
接著歌德又問我近幾天來過得怎樣,想些什麼,做些什麼。我就告訴他我接到邀約,要我替一種英國期刊就最近的德國散文文學作品按月寫些短評,條件很優厚,我很有意接受這項任務。
歌德一直到現在都是和顏悅色的,聽到這番話馬上沉下臉來,讓我看出他的全部麵容都顯出對我的意圖不讚成。
他說,“我倒希望你的朋友們不要侵擾你的安寧。他們為什麼要你幹超出正業而且違反你的自然傾向的事呢?我們有金幣、銀幣和紙幣,每一種都有它的價值和兌換率。但是要對每一種作出正確的估價,就須弄清兌換率。在文學方麵也是如此。對金銀幣你是會估價的,對紙幣你就不會估價,還不在行,你的評論就會不正確,就會把事情弄糟。如果你想正確,想讓每一種作品都擺在正確的地位,你必須拿它和一般德國文學擺在一起來衡量,這就要費不少工夫去研究。你必須回顧一下史雷格爾弟兄有什麼意圖和什麼成就,然後還要遍讀所有的德國新進作家,例如弗朗茨·霍恩、霍夫曼、克洛林之流。這還不夠,還要每天看報紙,從晨報到晚報,以便馬上知道一切新出現的作品,這樣你就要糟蹋你的光陰。此外,你對於準備評論得比較透辟的書不能隻匆匆瀏覽,還必須加以研究。你對這種工作能感到樂趣嗎?最後,如果你發現壞書真壞,你還不能照實說出,否則就要冒和整個文壇交戰的風險。”
“不能這樣辦,聽我的話,拒絕接受這項任務。這不是你的正業。你得隨時當心不要分散精力,要設法集中精力。三十年前我如果懂得這個道理,我的創作成就會完全不同。我和席勒在他主編的《時神》和《詩神年鑒》兩個刊物上破費了多少時間呀!現在我正在翻閱席勒和我的通信,一切往事都栩栩如在目前,我不能不追悔當時幹那些工作惹世人責罵,對自己沒有一點兒好處的事。有才能的人看到旁人做的事總是自信也能做,這其實不然,他總有一天會追悔浪費精力。你卷起頭發,隻能管一個夜晚,這對你有什麼好處?你不過是把一些卷發紙放在頭發裏,等到第二個夜晚,頭發又豎直了。”
他接著說,“你現在應該做的事是積累取之不盡的資本。你現在已開始學習英文和英國文學,你從這裏就可以獲得所需要的資本。堅持學習下去,利用你和幾位英國青年相熟識的好機會。你在少年時代沒有怎麼學習,所以你現在應該在像英國文學那樣卓越的文學中抓住一個牢固的據點。此外,我們德國文學大部分就是從英國文學來的!我們從哪裏得到了我們的小說和悲劇,還不是從哥爾德斯密斯、菲爾丁和莎士比亞那些英國作家那得來的?就目前來說,德國哪裏去找出三個文壇泰鬥可以與拜倫、穆爾和瓦爾特·司各特並駕齊驅呢?所以我再說一遍,在英國文學中打下堅實基礎,把精力集中在有價值的東西上麵,把一切對你沒有好處和對你不相宜的東西都拋開。”
我很高興,我引起歌德說出了這番話,心裏安定下來了,決心完全照他的話做下去。
這時傳達室報告密勒大臣來了。他和我們一起坐下。話題又回到擺在我們麵前的那座但丁半身像以及他的生平和作品,特別提到但丁詩的艱澀。
我們談到,連但丁的本國人也沒有讀懂他,所以外國人更不容易窺測到他的奧秘。歌德轉過來向我說,“你的懺悔神父趁這個機會絕對禁止你研究這位詩人。”
歌德接著又說,“他的詩難懂,主要應歸咎於韻的笨重。”此外,歌德評論但丁,表明還是非常崇敬他的。我注意到他不滿意“才能”(Talent)這個詞,把但丁叫做一種“天性”,指的仿佛是一種更周全、更富於預見性、更深更廣的品質。
1825年10月15日(近代文學界的弊病,根源在於作家和批評家們缺乏高尚的人格)
今晚歌德顯得特別興高采烈,我有幸又從他口裏聽到許多重要的話。
我們談到文學界的近況,歌德發表了以下的意見:
“一些個別的研究者和作者們人格上的欠缺,是最近我們文學界一切弊病的根源。特別在批評方麵,這種缺點對世界很有害,因為它不是混淆是非,就是用一種微不足道的真相去取消對我們更好的偉大事物。”
“已往世人都相信路克裏蒂婭和斯克夫拉那樣人物的英勇,並且受到鼓舞。現在卻出現一種曆史批判,說這些人物根本不曾存在,他們隻能看做羅馬人的偉大幻想所虛構的傳說。這樣一種可憐的真相對我們有什麼好處呢?羅馬人既然足夠偉大,有能力虛構出這樣的傳說,我們就沒有一點兒偉大的品質去相信這種傳說嗎?”
歌德還談到另一類研究者和作者。他說,“我如果不曾通過科學研究來考察這類人,就決不會看出他們多麼卑鄙,多麼不關心真正偉大的目標。可是通過研究,我看出多數人講學問隻是把它看做飯碗,他們甚至奉謬誤為神聖,借此謀生。美文學領域的情況也並不比較好。偉大的目標,對真理和德行的愛好和宣揚,在這個領域裏也是很稀罕的現象。甲吹捧乙,支持乙,因為希望借此得到乙的吹捧和支持。真正偉大的東西在這幫人看來是可厭恨的,他們總想使它淹沒掉,讓他們在‘猴子世界稱霸王’。大眾如此,顯要人物們也好不了多少。”
“某人憑他的卓越才能和淵博學識本來可以替本民族作出很大的貢獻。但是由於他沒有人格,他沒有在我國產生非凡的影響,也沒有博得國人的崇敬。我們所缺乏的是一個像萊辛似的人,萊辛之所以偉大,全憑他的人格和堅定性!那樣聰明博學的人到處都是,但是哪裏找得出那樣的人格呢!很多人足夠聰明,有滿肚子的學問,可是也有滿腦子的虛榮心,為著讓眼光短淺的俗人讚賞他們是才子,他們簡直不知羞恥,對他們來說,世間沒有什麼東西是神聖的。所以根裏斯夫人指責伏爾泰放縱自由,褻瀆神聖,她是完全正確的。伏爾泰的一切話盡管都很俏皮,但是對世界沒有一點兒好處,不能當做什麼根據,而且貽害很大,因為淆亂視聽,使人無所依據。”
“說到究竟,我們知道什麼呢?憑我們的全部才智,我們能知道多少呢?人生下來,不是為著解決世界問題,而是找出問題所在,謹守可知解的範圍去行事。”
“單靠人的能力是不能衡量整個宇宙的一切活動的。憑人的狹隘觀點,要想使整個世界具有理性,那是徒勞的。人的理性和神的理性完全是兩回事。”
“我們隻能把對世界有益的那些高尚原則說出來,把其他原則藏在心裏,它們會像潛藏的太陽,把柔和的光輝照射到我們的一切行動上。”
1826年1月29日(衰亡時代的藝術重主觀;健康的藝術必然是客觀的)
第一流的德國即席演唱家、漢堡的沃爾夫博士來到這裏已有幾天,並且公開展示過他的稀有才能了。星期五晚上,他向廣大聽眾和魏瑪宮廷顯貴作了一次即席演唱的光輝表演。當天晚上他就接到歌德的一份請帖,時間約在次日中午。
昨晚他在歌德麵前表演之後,我跟他談過話。他非常興高采烈,說這天晚上在他的生平將是劃時代的;因為歌德對他說了幾句話,向他指出一條嶄新的道路,並且一針見血地指出了他的毛病。
今晚我在歌德家,話題立即針對著沃爾夫。我告訴歌德說,“您給沃爾夫的忠告,他聽到很歡喜。”
歌德說,“我對他很直率,如果我的話對他發生了影響,引起了激動,那倒是一個吉兆。他無疑有明顯的才能,但是患著現時代的通病,即主觀的毛病,我想對他進行醫療。我出了一個題目來試驗他,向他說,請替我描繪一下你回漢堡的行程。他馬上就準備好了,信口說出一段音調和諧的詩。我不能不感到驚訝,但是我並不讚賞。他描繪的不是回到漢堡的行程,而隻是回到父母親友身邊的情緒,他的詩用來描繪回到漢堡和用來描繪回到梅澤堡或耶拿都是一樣。可是漢堡是多麼值得注意的一個奇特的城市啊!
如果他懂得或敢於正確地抓住題目,漢堡這個豐富的領域會提供多麼好的機會來作出細致的描繪啊!”
我插嘴說,“這種主觀傾向要歸咎於聽眾,聽眾都明確地對賣弄情感的貨色喝彩嘛。”
歌德說,“也許是那樣,但是聽眾如果能聽到較好的東西,他們會更高興。我敢說,如果憑沃爾夫的即席演唱的才能,來忠實地描繪羅馬、那不勒斯、維也納、漢堡或倫敦之類大城市的生活,把它描繪得有聲有色,使聽眾覺得一切如在目前,他們都會欣喜若狂。沃爾夫如果能對客觀事物鞭辟入裏,他就會得救。這是他能辦到的,因為他並不缺乏想象力。隻是他必須當機立斷,牢牢抓住客觀真相。”